2014年,对中国科学院院士、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研究员高福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年。在非洲埃博拉疫情来势汹汹时,高福院士临危受命,作为中国疾控中心移动实验室检测队负责人,带领队员远赴西非国家塞拉利昂,投入了一场与病毒对抗的鏖战。
然而,对高福来说,这种让人听着都心惊肉跳的经历,却早已是家常便饭。在近几年发生的禽流感、人感染猪链球菌、中东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等公共卫生突发事件中,高福和他的科研团队屡次身临一线,大展身手。
近日,高福从非洲归来,本刊有幸采访到高福院士,希望向更多人讲述他的科研经历和传奇背后的平实人生。
2014年,有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年度热点名词——“埃博拉”。在网上搜索这种病毒,相关新闻报道中常常会看到一个中国人的名字,那就是“高福”。9月中旬,中国政府派出由59名医务人员组成的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移动实验室检测队,奔赴饱受埃博拉肆虐之苦的塞拉利昂,帮助当地人开展埃博拉出血热检测工作——高福便是该检测队的负责人。2014年10月29日,仍在西非抗击埃博拉的高福当选为世界科学院院士。
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百人计划”入选者、“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国家973项目”首席科学家、2013年度科技创新人物、2014年第19届日经亚洲(科技)奖获得者……高福一路走来,成就不断。在这众多光环笼罩下的高福,既是风度翩翩的学者,也是随时可以出征前线的战士。
科学家要勇于上前线
“我们这些研究传染病的人,每逢重大自然灾害,总是冲在第一线,因为‘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很正常,没什么好恐慌的。”高福淡然地表示,类似这样的经历,他早已习惯了。
在塞拉利昂的两个月里,高福带领的检测队累计监测血液样本1635份,收治留观病例274例。他们的工作不仅极大地帮助了塞拉利昂人民,也为控制埃博拉疫情的蔓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高福说:“我们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承担国际责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实现‘传染病关口前移’。”他们在非洲不顾个人安危地奋战,也是在守护着远方的祖国和同胞。
谈起自己的工作,高福有一种自豪感和使命感。他说:“科学家不能仅仅依照兴趣来做研究。必须根据需要,为困扰公众的现实难题寻找解决方案。科学家不仅要在先进的实验室里做科研,也要到前线去,勇敢地抗击致死性病毒。”
“表面文章”不简单
高福常开玩笑说,自己这么多年做的都是些“表面文章”。
“我研究的领域是病原微生物与免疫学,近期的工作则聚焦在新发、突发病原的跨物种传播机制上。病毒和细胞之间、免疫细胞和被感染细胞之间的界面上到底发生了哪些相互作用,它们是如何互相识别的,又是怎样进行‘对话’的,就是我们探索的问题。”高福解释道,“要弄清楚病毒是怎么进入细胞里的,就要深入研究细胞的表面——这就是我们做的‘表面文章’。”
要说起高福的“表面文章”,那可真不简单。多年来,他所带领的研究组系统性地研究了包括H5N1、H7N9、甲型流感及新型蝙蝠流感在内的不同亚型流感病毒及新型冠状病毒囊膜蛋白与受体的结合、病毒释放及病毒耐药机制,代表了这一领域研究的世界最高水平。
就像有人所说的那样:“科学无国界,流感等病毒的泛滥也没有国界。”高福所做的研究必然是国际化的。他表示:“我们的工作要与国际接轨。我们的目标不是做中国一流,要做就做世界一流!”
在这种精神支撑下,高福和他的科研团队呈上了一篇又一篇漂亮的“表面文章”,屡屡为我国科技界赢得国际声誉。
怀抱科学理想的“幸运儿”
“我们这一代人,往往都怀有一份‘科学理想’。”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高福如是说。在高福看来,他们这代人是“比较幸运的一代”。“50年代出生的人,在最年轻、最有求知欲的时候,错过了学习的大好机会;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赶上了人们重新开始重视文化教育的浪潮,却又面临着比较重的课业压力,被老师和家长逼着,不得不刻苦学习。我们这批人就幸运多了,既受到了教育,又没有过重的学业负担,整个童年既充实又自由。到我们考大学的时候,恰逢改革开放,国家提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口号,这种全社会对科学的崇尚,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高福从小就有做科研的梦想,他清晰地记得《山西科技报》上曾刊登过一组漫画,画面上,有结满西红柿的大树和长得像大象一样壮硕的肥猪。这些天马行空、充满想象气息的“科普”漫画,让年少的高福对先进的科学技术充满了向往。很多年后,他自己也经常发表一些科普文章,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高考过后,高福的成绩虽然还不错,但还是跟自己的第一志愿擦肩而过了。那一年,大寨农学院和山西农学院合并成为山西农业大学,是一所新生的全国重点院校。当时的教育厅厅长决定将一批第一志愿落榜的高分考生全部作为山西农业大学的第一批学生录取,这就是后来被称作山西农大“传奇一代”的“79级”。就这样,高福几经辗转走进了山西农大的校门,然而,他却被分配到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兽医”专业。
自作主张,改写命运
高福所在的山西农大79级是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大多是些成绩出众,心气很高的学生,其中有不少人原本是冲着清华、北大去参加高考的。因此,来到这所刚刚合并组建的大学后,一些人便产生了一定的心理落差。
“我们这批学生,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人,破罐子破摔,压根儿不想学习了;第二类人,只想着混个文凭,好早日到社会上参加工作;但还有为数不多的第三类人,更加发奋地学习,要‘较个劲’,要实现自己更高的理想。”自称“适应性很强”的高福,无疑就是这第三类人。
高福是个不信邪的人,虽然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进了兽医学专业,但是他心里一直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他说:“我从没想过自己毕业以后要当兽医,也从没想过自己考不上其他专业的研究生——我就是有这份自信!”
从大一下学期开始,高福就给自己定下目标:改投传染病学专业。在完成本专业学业任务的前提下,他节省出大量的时间学习英语、传染病学和微生物学。在小县城长大的高福,18岁前没有接触过英语,因此英语学习对他而言算是最大的挑战了。为了提高词汇量,他甚至背过词典。最后,从单词量到语法,再到发音,高福的英文基础都打得非常扎实。他还大量阅读课外书籍,路易•巴斯德等微生物界知名学者的传记给了他很大的启迪和激励。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学毕业那年,他如愿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的研究生。就这样,他在命运的铜墙铁壁上,敲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伯乐之恩,铭记在心
高福一直很相信一句话——“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因此,他非常感激成长路上赏识、帮助过他的老师们。“当年我考研究生的时候,必须和很多北京农业大学培养出的‘嫡传弟子’竞争。我的导师当年能收下我,给我一个机会,我真的非常感激。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是改变我命运的‘贵人’”。
高福很强调老师的指导作用。从上大学起,他就经常到老师家登门拜访,跟老师们交流思想和学业,有时候谈得兴起,老师也会留他共进晚餐。读研究生后,高福也常去导师家坐坐,这种师生之间的沟通互动,无疑让他受益匪浅。
“我自知并不比别人更高明,比我优秀的大有人在,我之所以能获得今天的成绩,正是因为遇到了这些‘伯乐’。”高福如此说。然而不难看出,高福本人乐于求教、善于沟通、勤奋好学等等特质,也让他从老师们身上学到了比一般学生多得多的东西。
为人师表的“双面教育”
匆匆数十年,高福从一个勤勉的学生,变成一位严格的老师。在记者面前,他毫不讳言:“我经常拍桌子骂学生,但是也欢迎他们有理有据地顶嘴。”
“我对学生比较严厉,平时的教育也以批评为主。但与此同时,我也能接受所有人的批评,我欢迎学生批评我。”说到这些时,高福直爽的性格展现无遗:“面对批评,我有时候也会不服气,第一反应就是顶嘴。但顶完嘴后,我转念一想:哎呀,你说的有道理!这时我就会冷静评判,有时甚至转而接受对方的观点。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和同事、学生相处的。”
其实,严厉的高福也有着细腻温暖的一面,他说:“教育学生首先要了解学生,对学生的管理还是要根据他们各自的特点,分门别类,因材施教。”当学生脆弱无助的时候,当学生缺乏自信的时候,当学生心情低落的时候,高福就不会“骂”他们了,而是转而以表扬和鼓励为主。暗地里,他也会叮嘱其他学生多多注意和关照这些同学。“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学生有什么心事,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学生寻求心理寄托和安慰的时候,我们要帮助他,让他自信、坚强起来”。
根据自己多年的治学经验,高福也给国科大的青年学子提出了几点建议:“首先是要学会整合资源,通过和不同的人交流合作,把多方资源汇集在一起,才能把事情办好;其次要懂得‘借船过河’,个人能力从来都是有限的,必要时应寻求他人的帮助,要相信集体的力量;第三,‘活到老,学到老’。拥有多少技术都比不上具备良好的学习能力;最后,要随机应变,学会变通,这也是我最常跟学生强调的一点。”
追求妥协和锐气的平衡
高福的一些朋友戏称他为“Mr.perfect(完美先生)”。无论从外表还是内在来讲,高福都很符合“完美主义者”的特征。除了作为一位科学家对学术上的执着外,他也很注重自己的仪容仪表。第一次见到高福时,他得体的着装和庄重的风度就给记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趣的是,这样一位完美主义者,却声称自己很看重“妥协的艺术”。他说:“人可以追求完美,但现实却不可能是完美的。有时候,实际存在的种种问题需要你适时、适当地做出一点妥协。”
有人会提出这样的质疑:科学家就是要追求真理,对真理的追寻又怎么可以妥协呢?高福解释道:“科学是要‘求真’,但是‘求真’不等于‘较真’。科学是发展的、动态的、永无止境的,不能认为自己掌握的观点就是绝对的真理。在坚持原则,观点明确的基础上,恰到好处的妥协能帮你达成更优化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妥协其实是通往完美的必经之路。”
社会上现在有这样一种观点:中国传统的“中庸文化”限制了中国科学更大的进步。高福对此也有自己深入的思考:“‘中庸文化’讲究妥协,但有一点必须明确:事情的具体处理方法可以妥协,科学的观点则不能妥协。处处中庸,凡事求稳,这样的文化氛围与科学的求新求异精神是格格不入的。要让我国的科学技术走在世界前沿,要让我国的高校、研究所引领时代潮流,就一定要扔掉‘中庸’这个包袱。”
这样的高福,似乎很矛盾。但一个人真正的成熟就在于学会掌握“度”和火候。只讲究“妥协”,难免沦于圆滑;只知道“坚持”,也难逃无路可走的困窘。只有二者兼顾,拿捏得宜,分寸得当,才能做成事、成大事。就像高福自己总结的那样:“要在锐气和妥协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采访手记:科学家的使命
关于科学家,网上流传着这样一则笑话:除了科学家自己,谁都不知道他每天在忙啥。调侃中也流露出对科学远离大众、远离民生的忧虑。
科学的初衷,一是人类对世界的好奇,二是创造更美好世界的渴望,前者是动力,而后者是责任。特别是在当今时代,科学早已不是贵族阶级的风雅娱乐,它在接受国家政策资金支持的同时,更应当紧系国计民生。讲求实用价值的科学研究,并不会丧失纯粹和美感,反而会迸发出更加璀璨耀眼的生机。
这就是高福等科学家的价值。他们的忙碌和艰辛,被全世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人们不需要具备多么深厚的知识储备,也能理解他们在“忙什么”——那就是致力于让更多人活得更加健康、更加安全。正是这样的使命,令科学更有尊严,令科学家更具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