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地沟油”会所向无敌,甚至登堂进入选材要求严格的药企?
药企涉“油”
地沟油在屡屡突破人们的心理防线——这一次它进入了药品生产领域。
2012年8月底,宁波市中院开庭审理全国首例特大地沟油案件,起诉书中最让公众惊愕的是,知名制药企业涉嫌采购“地沟油”用于生产。暗地加工的“地沟油”第一次登堂进入选材要求严格的药企。
据各方披露,目前涉嫌购买勾兑的“地沟油”的药企为上市公司健康元药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河南焦作健康元生物制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焦作健康元公司),“中国制药工业百强企业”齐鲁药业旗下的山东齐发药业有限公司、齐鲁制药(内蒙古)有限公司以及山东倚天药业有限公司。
该案件同时披露,多家食品厂、山西正大、襄樊正大有限公司等五十余家饲料企业涉嫌购买“地沟油”。
据检方起诉书,山东人柳某经营餐厨废弃油回收再加工已有近十年,其先后成立了两家生物科技和生物能源公司,这也正是“地沟油”生产商惯用的名号。2007年底至案发,柳某的“地沟油”销售额达9920余万元。
药企购买勾兑过的“地沟油”是本案中最大的一类买卖。2010年初至2011年7月,焦作健康元公司先后购买上万吨的油用于生产头孢类抗生素的中间体,累计金额高达1.45亿元。
2012年8月30日和31日,健康元和齐鲁药业先后发布公告,承认购买了勾兑的“地沟油”,但对供应商的勾兑行为毫不知情。
目前,焦作市组织市工商局、药监局等部门成立调查组,进驻焦作健康元公司。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发布公告,称正在组织专家检索国内外有关文献,评估豆油质量对头孢类抗生素药品质量安全的影响,同时了解国外使用再生油的做法。
9月4日,焦作市药监局和国家药监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调查结果尚未出来,之后将统一公布。
沉寂一年的“油案”
在济南市畜牧局医政药政处处长孟宪浩眼中,如今引起全国轰动的地沟油案件已是陈年往事。
2011年7月,柳某等涉案人员即被浙江省宁海县公安局刑事拘留,警方沿着地沟油的销售渠道追查到了济南——齐鲁药业旗下的山东齐发药业有限公司所在地,山东省农业厅联合公安厅等部门随即开展了调查。“我们问齐发,第一,是否知道这个是地沟油;第二,和其他公司的差价多少。如果差价太多,就是协同犯罪。”孟宪浩说,“调查发现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地沟油,差价一吨也不到一百元。”
据孟宪浩回忆,齐发药业通过中间商千门商贸向香弛粮油公司购油,但千门商贸将“地沟油”与正常豆油勾兑之后再销售给齐发药业。
据公开报道,2007年9月至2011年7月,千门商贸多次购进用泔水油生产的“地沟油”,勾兑后销售给齐鲁药业旗下的三家公司,计32628吨,价值2.8亿余元。
齐发药业所购豆油用于兽用抗生素生产的培养基,该公司在2002年就通过了兽药GMP(生产质量管理规范)验收。“我们每批油都要检验,但是无法检出,地沟油的检测难题至今全国都难以突破。”齐发药业的一位丁姓技术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政府调查后说‘你们也是受害者’。”
“一个小厂几年就能卖一个亿”
“一个小厂几年就能卖一个亿。”一位在山东省从事食用油销售十多年的油商称。据他回忆,2008年之前当地“地沟油”销售企业较多,和每吨不到一万元的豆油比,差价高达三四千元。2008年之后,管理日渐严格,每个月都有工商、质监部门前来抽查,“地沟油”交易变得更为隐蔽。
以健康元为例,不到两年内支付购买地沟油金额高达1.45亿元,齐鲁制药则在不到四年内支付2.8亿元。
据上述油商介绍,卖油必须“走量”才能赚大钱,即薄利多销。按照生产抗生素的制药企业对于豆油的需求量,当地的中型油脂企业生意走俏。对于“地沟油”销售者而言,成本虽低,出售给药厂的价格却很高,近似正常油。
为了获得更高的利润,油脂企业即采用勾兑的方法。勾兑是行业公开的秘密,有的以价格偏低的棕榈油勾兑豆油,不法分子则用“地沟油”勾兑。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齐发和健康元都没有从价格上发现异常。此前新闻发布会上,健康元董事长朱保国称,2010年3月,豆油供应商中新进了河南惠康公司。随后,健康元发现惠康公司规模不大,但其供油量竟然占到一半。2011年8月,焦作健康元的采购总监受到怀疑而被开除,但那时公司仍不知晓购买了“地沟油”。
流程安全,还是不安全
据国家药监局公告,焦作健康元生产的7-ACA是用于生产头孢类抗生素的中间体,属于化工原料。其生产环节中的发酵过程需使用豆油作为培养基,“地沟油”在此环节混入。齐发和齐鲁制药(内蒙古)有限公司均生产兽用抗生素,豆油的作用类似。
“7-ACA是一种特殊的化工原料,但它是头孢菌素类抗生素的关键中间物,是构成这类药物的母体骨架,和乙醇这样的化工原料决然不同。”从事抗生素研究三十余年的老教授方杰(化名)说。
“作为抗生素发酵培养基原料,地沟油中的油经过微生物的代谢后,一是作为微生物生长和繁殖的成分;二是作为抗生素或中间体的成分加以利用。另外一些没有被利用的物质残留在发酵液中。”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发酵工程教授说,“残留物质经过多步分离纯化,含量可以忽略不计,可以放心。”
“严格执行药物生产程序是没问题的,但不能保证不法商人乱用地沟油,没有经过多步纯化分离。而且,如果地沟油的浓度过高,菌体不吃其中的有害物质,长不起来,就无法分泌出头孢C了。”上述发酵工程教授说。
对于利用“地沟油”和正常豆油生产出的药品,方杰认为,从专业角度讲,二者应无差异,但为了给公众一个交代以及更加的科学性,可以作对比分析:“一是用各类分析手段检测,二是做些动物实验。”
不明的政策
虽然药监部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但相对于农业部门2011年7月就已开展的调查,似乎行动太晚。
但这种措手不及源自药监局有限的管辖范围“用地沟油制药是大问题,看到新闻后我们一查,发现药品生产企业里面没有这个企业(指焦作健康元)。它是化工企业,就目前的法律法规,不在药监局的监管范围之内。”河南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一名工作人员说。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中国生物发酵产业协会、中国医药生物技术协会和中国化学制药工业协会,三个协会均称不清楚此事。而至今除国家药监局发出公告外,其他部门均未发出公告。
目前来看,纵使检验结果证明两类产品并无差异,这并不表示企业可以推卸责任。无论是人用药还是兽药,都需要遵循相应的GMP(生产质量管理规范)。如《兽药生产质量管理规范》第四十五条就规定“兽药生产所用物料应从合法或符合规定条件的单位购进”。
虽然健康元和齐鲁药业的公告中称按照国家标准检验了豆油,但目前而言,勾兑“地沟油”的企业显然不是符合规定条件的购进单位。
新型地沟油,追剿进行时——警方详解地沟油变身细节
一项流传十年的地沟油技术,为何能再次引发轩然大波?一个个原本可以阻止地沟油流入食用领域的油脂公司,为何竞相铤而走险?
“贡品村”的地沟油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黏糊糊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败味道。冒着热气的铁锅正煮着黑乎乎的油渣,辨不清到底是什么。锅边的塑料大脸盆里,有来不及放进锅中的碎肉末,上面布满苍蝇。
在浙江省建德市大慈岩镇里叶村,村民叶坤太在自家小作坊熬制的“猪油”,让查案民警阵阵恶心,再无食欲。
这些环境肮脏的“猪油”,正是被警方重拳打击的“新型地沟油”。与传统地沟油来源于“泔水油”不同,它主要取自猪内脏的肥油、猪皮上的碎油沫,以及猪身上边角料,被油贩子收购时,大多已腐败溃烂,泛着酸臭。
这些新型地沟油一旦流入餐桌,后患无穷。这些废弃物,本身大多含有病菌,在被蚊蝇乱叮过、酸败变质后,含有大量可致癌物质和有毒成分,直接威胁人体健康。
“已经有三千多斤新型地沟油,经此流向了浙西龙游、兰溪等地的糕点店。”2012年8月13日,建德警方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此前的7月19日,他们紧急抓捕了叶坤太夫妇和他雇用的工人,遏止了更大范围的扩散。
位于杭州建德和金华兰溪两地交界处的里叶村,曾以种植贡品“里叶白莲”闻名,如今却因村民熬油在浙西引发轩然大波。从事猪头和猪皮加工已有十多年的叶坤太成了众矢之的。
据建德警方调查,上述地沟油流向了多家副食品加工厂,用于生产绿豆糕、桃酥、散装月饼等。不过,建德警方以敏感为由拒绝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更详细的流向名单。
被警方指认曾参与销售的叶坤太大女儿,同样拒绝回答这些“猪油”的最终去向。“我什么也不知道。”面对南方周末记者时,24岁的叶园园(音)把头深埋在两腿间,流着泪说。
据47岁的叶坤太供述,猪皮上常有残余油脂,“他把这些油脂刮下”熬油。以前,这些“猪油”以2元/斤价格卖给饲料厂、肥皂厂和化工厂。后来,由于熬成的工业油部分颜色偏白,与食用猪油无异,且价格能卖到4元/斤,他才选择铤而走险。
事实上,建德案件只是震后微澜。2012年以来,浙江已连续破获多起涉及新型地沟油的案件。
2012年3月21日,浙江、安徽、上海、江苏、重庆、山东6省份摧毁一个特大跨省新型地沟油犯罪网络——共抓获违法犯罪嫌疑人100余人,现场查扣地沟油3200余吨。
警方公布的资料显示,这些本该进入肥皂厂的地沟油,最后被发现流向安徽、上海、江苏、重庆等地的油脂公司,在经过“精加工”后,摇身变成食用“牛油”或“猪油”,被添加至月饼、桃酥、饼干、火锅底料等食品中。
据记者了解,涉及六省份的这些新型地沟油案件,目前尚在审查起诉阶段。
流传十年的技术
据一位参与多起新型地沟油案件的办案民警介绍,浙江此前查获地沟油主要是初炼油,闻气味、看颜色,就能辨别,但被卖到外地油脂厂加工后,就很难再分辨。
事实上,经加工处理后的“新型地沟油”,甚至能骗过质监部门的检测。一家涉案油脂企业处理后的地沟油,在2011年当地质量监督局的年检检测中,油品质量甚至被确定为合格。
本该用于工业用油的酸臭油脂,何能以假乱真,变成“合格”食用油?“精加工技术”是关键的环节。
“这是一套流传了近十年的技术,主要集中在一些不法油脂厂。”台州市卫生监督部门的一名人士回忆说,早在2006年,他们在台州温岭查处的繁昌油脂厂案中,就已完整掌握犯罪嫌疑人的手法。6年过后,浙江警方查处的金华、黄岩等地系列案的处理工艺,依然大同小异。
“他们一是要骗过老百姓的感官,二是要在检测的指标上也能蒙骗得了监测部门。”8月22日,浙江省公安厅的专案组成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新型地沟油的“精加工”,一开始就冲着冒充食用油而去。
油脂企业业内人士和警方以伪造“食用猪油”为例,向南方周末记者还原了这种包括加温、脱臭、脱色、降酸、增稠等诸多环节的“精加工”技术。
初炼油被收购后,企业首先将油脂加温融化,水洗杂物,粗滤沉淀,随之加入一种名为“白土”的物质。所谓“白土”即为硅藻土,此过滤剂既能吸附肮脏东西,又能除臭。
有时油脂异味难除,颜色不清澈,上述工序会重复多次。经此处理后的初炼油,异味不在、颜色与食用油相近,已能骗过消费者的感官。“如果加工出的油没有普通猪油黏稠,一些油脂厂还会按比例添加棕榈油。”
按照《食用动物油脂卫生标准》的要求,食用油脂还需要由质监部门检测酸价指标。酸价是脂肪中游离脂肪酸含量的标志,酸价越低说明质量越好。新型地沟油的酸价往往超过20,而一般食用油的酸价在4以下。
为规避酸价检查,油脂企业会通过加碱中和。“怕事的可能会用食用碱,胆大的用的都是工业碱”。据称,酸价可降到4以下,甚至还能达到1。工业碱中含有俗称“砒霜”的剧毒砷化物,食用极易造成食物性中毒。
经过油脂企业一系列处理,地沟油堂而皇之变成了“食用猪油”——外观、气味与正规油品几无差别,更甚者入锅加热还有清香。
“高利润、公开化”
“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这句话用在新型地沟油身上一点不为过。
福州碧芳工业油脂加工厂负责人黄宝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工业用猪油炼制比较粗糙,因此价格比较便宜。“我们厂卖的工业用猪油最高也不到5000元/吨。”而食用猪油的价格,比较普遍的都有1万元以上,如果是食用猪油中的精炼板油,甚至可高达18000元每吨。
以六省份地沟油大案为例,“掮客”李卫坚仅从2011年1月到11月,就获利一千多万元。获利最丰的油脂企业,经过“精加工”后售价12500元/吨,获利空间高达5000元/吨。
“利润高、公开化已成了此类案件的特点。”参与该案的专案组成员总结说,涉案企业中不少有证有照,但照干不误。
事实上,这些伪造食用猪油离我们的餐桌更近。黄岩是浙江伪造“食用猪油”最泛滥的地方之一,警方在当地多个餐馆都发现了购买此类地沟油的证据。
伪造的食用动物油甚至渗入到西南最大油脂企业——云南丰瑞油脂有限公司。2012年5月18日,丰瑞油脂生产的“吉象”牌散装猪油、桶装猪油、猪油植物油调和油产品,被发现涉嫌使用工业用猪油和工业用鱼油作为原料,掺混加工食用油脂,在云南省内销售。
丰瑞公司副总经理张颖煜之前向媒体透露,公司流向市场的“问题油脂”约有150吨。不过,8月21日,丰瑞公司副总经理张颖煜拒绝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更详细的来源。“问题应该出在原料采购环节”。
劣油厂凶猛,正规军空置
“公安已是食品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对油脂公司的监管失效,应该引起重视。”一名六省份地沟油专案组成员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新型地沟油问题,除了源头监控,最重要的在于管理好油脂厂。
这名高级警官在处理一家油脂企业之时发现,此前这家企业处理前曾被举报两次,但直到第三次还未立案。“监管部门让企业搞了个停产的申请,此后就不再管了。这简直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
以此次再次涉案的萧山天霞油脂公司为例。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2006年温岭繁昌油脂厂案发后,浙江省卫生部门曾在全省范围内开展行动,当时就发现萧山天霞和义乌协荣两家油脂公司涉嫌利用废弃油脂加工食用油。2010年,该厂再度被检查。但遗憾的是,萧山天霞并未因此停下造假的步伐,直到此次东窗事发。
福州碧芳工业油脂加工厂负责人黄宝枝抱怨说,作为福州目前仅存的两家地沟油回收“正规军”之一,由于受到新型地沟油产业的高价收购冲击,他们收不到油,一直处于吃不饱的状态。
据了解,福建马尾大量的猪内脏油经过处理后,无法进入正规加工工业油的企业。虽然举报多次,但最终还是流入来路不明的收购商之手,进而流入到上海、江苏一带的油脂厂。
值得庆幸的是,2012年年初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和公安部联合下发《关于依法严惩“地沟油”犯罪活动的通知》,明确了对此类案件构罪的认定方法,“油脂回到餐桌的,一律予以认定,这才给案件的侦查最终明确了方向。”上述专案组成员说。
“我们很愿意配合主管部门做好打击工作。”黄宝枝说,“很多时候,其实监管部门只要来问我们,就很容易搞清楚非法加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