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医学院做实习医生时碰到的一个病人。
他四十岁出头,是我们镇上一个挺红火的酒吧大堂经理:重度肥胖,体重150 多公斤,平时不锻炼,作息时间也没规律。
终于,他下定决心改变生活习惯。由于年轻的时候是个游泳健将,所以他一开始运动就给自己定了高强度,直接开始训练跑5000米……
不久后身体开始报警:腿脚酸痛,走路气喘,胸闷,呼吸困难……实在熬不过了,在开始运动的两周后,他来看急诊。
急诊医生检查后发现他的心肌酶有点高,心电图不正常,再加上其父母都有心脏病的家族史,所以马上为他做了冠状动脉造影(检查冠状动脉是否堵死),结果显示冠状动脉没有问题。但心脏有劳损并高压,右心室正常压力是15mmHg左右,但他的数值达到70mmHg!医生们都觉得很奇怪,这样高的压力,一般人很可能已经休克或猝死了,但他没有。
根据他急发的呼吸困难,胸闷,右心室高压,临床诊断为肺栓塞(肺栓塞形成后,会导致血液无法从心脏流向肺部,从而形成心脏血液堆积最终产生高压)。所以医生直接对他进行了肺血管摄片,果然发现他左右两边肺动脉都有血栓堵塞,当即通过静脉插管给予了溶栓剂 。
最后精确测出来他右心室高压达到了81mmHg(接近正常人的6倍)。如果正常人可能已经承受不住了,他却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
后来了解到,是因为他长期患有睡眠呼吸暂停症,打呼的人基本都有这个问题。 早在6年前他曾接受过检查,结果显示他睡眠过程中一小时内呼吸暂停多达50次以上,血氧量最低时只有80% (正常值应在95%以上)。睡眠呼吸暂停得不到控制的并发症有很多,最直接的是睡眠质量不好,白天嗜睡打鼾,长期不治疗就会导致高血压和肺动脉高压 。
他对此结果没有太在意也没有接受治疗,实际上在这次发病前,他的右心室压已经比常人高很多。但他的右心室和肺动脉在长期高压状态下已经适应并改变,所以在这次由急性肺栓塞产生高压的情况下,心脏承受住了极端高压。未能及时医治的睡眠呼吸暂停症竟神奇地救了他一命。
我到重危病房进行接收的时候,他平躺在床上,吸着氧气,出着微汗,肚子高涨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腹部占据了整个床的宽度。 尽管那时情况已经稳定,但需要开始立即用呼吸机(CPAP)来治疗他的夜间睡眠呼吸暂停。
他情绪低落地跟我说自己最讨厌医院,因为年轻的时候看到自己父母在医院折腾,所以对医院十分反感,这次熬不过了才来。他六年前确诊睡眠呼吸暂停后一直不肯试戴呼吸器睡觉,这次很多医生劝他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才终于同意戴着试试。
他第一晚试着戴呼吸机睡觉,戴了不到两个小时戴不住了,说感觉有点要窒息似的。后来我们做了一些调整,换了个大点的面罩,降低了输送的压力,他第二天戴着睡了6个小时。第三天早上我去查房,他精神焕发地跟我说,感觉好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
造成睡眠呼吸暂停的常见原因是肥胖导致喉管软组织肥大,把通风孔堵住了,出现呼吸暂停,氧气进不了肺里,直到血液里二氧化碳到一定浓度,大脑引起警觉,人开始有些苏醒,才会再次开始呼吸。 所以患睡眠呼吸暂停的人睡眠质量会很不好。
戴呼吸器睡觉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基本原理是戴一个塑料口罩,口罩联着一个机器,输送一定压力的氧气 。氧气可以是室内压的氧,但关键是输送的压力能使喉管保持开启通畅的状态,保证足够的氧气能到肺里。
他的急性肺栓塞虽然解决了,但始终困惑我们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会有血栓。
血栓形成原理有三方面(西医所说的 Virchow’s Triad):第一个是血管内壁创伤(endothelial injury), 比如说放在冠状动脉里的支架,人工心瓣膜等会使周围的血管有创伤。 第二个是静止状态(stasis),比如说乘坐长途汽车或飞机没有运动下肢。 第三个是血液的高凝状态(hypercoagulability), 比如说癌症,和一些基因遗传问题导致的抗凝分子缺乏。
他没有这方面的家族史,也没有外界因素,所以唯有追踪基因突变这个方向去进一步检查。但不论怎样,这次毫无诱因地出现肺栓塞,就意味着他有可能一辈子都要服用抗凝药物。美国现在最常用的抗凝药物还是华法林(warfarin), 一种口服药,但不便之处是每个星期都需要做一次血检,来检测这个药物有没有达到血液需要的标准。
我去跟他讲这些道理的时候,他很平静地听着,似乎也很理解,让我有些惊讶于他的平静。他说,自己很了解华法林,因为他父亲心脏手术后也长期吃这个药;然后他开始讲起父母亲的病史和生病时的遭遇。我想他可能只是在房间里坐着无聊想找个人说话,就陪着聊了一会儿之后离开了。
后来我的主治医生去查房,回来说他一个人坐在房里哭。我赶忙极力回想,自己是不是讲错了什么话。慢慢地我想明白了,一个原本自我感觉还算健康的人,为了追求更好的健康水平开始运动,这本是好事;结果突然这么病一场,又发现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用抗凝药物,还要每周抽血一次,心里一定不好受。刚才他讲起父母的故事,可能也是在担心,毕竟他才40出头,又有心血管的家族史,一定害怕自己今后和父母是同样的遭遇。
想到这里,我多希望自己当时能早些觉察到他的心思,可以顺势劝慰他一些。我可以告诉他,医学一直在进步,现在已经有多种抗凝药物不需监测血液指标,只是这些药物比较新,还待考察。他的肥胖和睡眠,以及生活方式的调整都是可以控制的,一切还为时不晚,等等等等……
病人的脆弱,大多时候是不易察觉到的,有时甚至连身边最亲的家人也不一定能体会。“感同身受”这个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可作为医生,其职业中的一项挑战就是需要短时间内掌握并理解病人的心理,做到这一点除了多沟通以外,还有就是需要细心聆听和观察,用心去体会病人的弦外之音,有时没有说出口的话比说出来的话更重要。
这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需要时间的沉淀和非一般的情商。
最后,还是特鲁多医生的那句墓志铭: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
共勉。
健康君编辑 | miffyyz 菠萝
关于本文
封面和文内图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作者冰球, 本科就读于加拿大麦吉尔大学微生物和免疫学专业,后同时获得耶鲁大学临床医学博士(MD)和工商管理硕士(MBA)学位,期间去赞比亚农村实习支援, 热心公共卫生,热心医患教育。现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做内科医生,工作在临床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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