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的科学人生:“一个人信仰的东西,远远重要于外界的看法和整个社会的舆论走向”

2017-10-30 08:35 · angus

2017 年 10 月 28 日,2017 年未来科学大奖生命科学获奖者、著名结构生物学家、清华大学施一公教授在未来科学论坛上,与一群青少年和观众们进行了一场关于科学和人生的对话。年轻人要不要选择科研作为自己的事业?科研应该如何去做?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生物学家?施一公教授向我们分享了他的想法,“科研圈”将其中一部分精彩内容整理出来,以飨读者。


本文转载自“科研圈”。

一个人信仰的东西,远远重要于外界的看法和整个社会的舆论走向

施一公:我来自河南省东南部的一个小地方驻马店,最后走出来了,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讲,我特别有感触,也特别感慨,如果没有这个大时代作为背景的话,也许我就在驻马店了,这辈子也不会走出来。我在驻马店生活了 11 年,既是我的家乡,也我的故乡,也是我感情最深厚的地方,不管到哪我都讲我是驻马店人。我在郑州上了高中,1985 年到清华大学读本科,在清华我提前一年毕业,四年以后,本来要走上工作岗位,后来决定出国留学。1990-95 年在美国东岸的霍普金斯大学拿了生物物理博士学位,然后做了两年博士后,1997 年底去普林斯顿大学做助理教授,一直到我回国。决定回国是在 2006 年,在清华建实验室 2007 年,到现在整整十年。这一路走来,大家觉得我肯定顺风顺水,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一开始并没有下定决心做学问,决定做学问、发现做学问的奥妙以后又特别感慨。因为我来自小地方,很多机会一开始并没有,最后还是一点一点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机会。所以特别有感触。

我认为,一个人只要好好地把路走下去,总能达到目标。我是相信这一点的,现在在我的实验室里、在我面对清华的学生时,我都会这样叮嘱他们:你自己心里想的、你信仰的东西,远远重要于外界别人对于你的看法和整个社会的舆论走向。这是非常关键的。

我的学生里边有一位叫做柴继杰的,本科在大连轻工业学院学造纸,他曾经走过的路非常崎岖,但是他现在是一个有名的结构生物学家,我用他的例子给学生们讲,你们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的想法,你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达到你的目的,肯定会的。

问:我的一个同学特别喜欢学生物学,想把生物学当做自己将来的大学专业,但是周围的人都说,这个找不到工作,放弃吧,别学了。他们因为这个多多少少有一些犹豫,您对这个现象怎么看,对于这些正在犹豫的同学们,有什么想说的?

施一公:这个问题正中下怀,我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反问你一句,你们将来学了生物或者学了任何一门科学,会吃不饱肚子,能够缺衣少穿吗?不会吧。我觉得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简单的动物,吃饱了喝足了,如果不缺衣少穿,为什么要这么担心少挣几块钱,多挣几块钱呢?我是觉得如果我们最后无论是学习也好,无论是研究也好,还是做什么也好,最后我们主要的着眼点是什么工作挣钱多,什么工作能够生活得更富足,这个至少对年轻人来讲,是太不可思议的狭窄了。

我在驻马店上四年级的时候,没有足够多的食物,我那时的梦想之一,就是长大之后每天吃一个苹果就够了。当时怎么可以想像长大还有汽车开,每天都可以吃到肉,简直是不可思议。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们觉得科学很伟大,觉得科学可以改变社会,可以让中国富强,这种想法确确实实潜移默化地让我想要做一点事情,做科学家,做工程师。其实就是这种动力,让我们这一代人往前走。不知不觉,这个社会变得“现实”,现实到最后大家在比,没有走入工作岗位之前,在中学、小学之前开始比,将来学什么挣钱多。所以我都 50 岁了,我也没搞明白,为什么人在中学、在大学都想哪个职业挣钱多去学哪个职业,这不是一下就把自己定价卖了吗?

我对所有选择进入清华生命学院一年级本科生,每年都会给他们讲一次,你们多少人觉得进了清华学生物以后,将来还会为柴米油盐发愁?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被这方面牵着鼻子走,从来不觉得。我有的时候觉得作为一个科学家,作为一个从事专业研究的人,这是我很自豪的一点。

举一个例子,2002 年,我被普林斯顿大学晋升为终身正教授,我当年开的车还是两门四杠 1.3 升的很小的汽车,我的车比夏利稍微便宜一点。但是美国东岸高速公路上,我开着我的小车超过大奔的时候感觉特别好,自豪感油然而生。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觉得谁的钱多谁的地位高,第一次见到比尔盖茨也没有这么觉得——我很敬佩他,因为他把钱捐给穷人、社会,让社会变得更美好。我并不是说不需要钱,也不是说钱是坏东西,但是钱是要拿来做事的,我只要相信我的事情能给社会带来价值,能让我实现自己的价值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去在乎赚多赚少呢?当然让自己吃饱饭,穿暖衣服是必须的。可是有的时候我不太理解这个社会,不是我不明白,而是世界变化太快了。

问:很多人说科学研究的本质是精确的推理和观察得来的,但是也有人认为直觉是自然科学当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请问您这么多年的研究当中,您觉得直觉对于您的研究有什么意义呢?

施一公:你问的问题很精彩,直觉和严谨推理究竟哪个更重要?我觉得对于自然科学,包括生物——可能其他的学科也一样——直觉非常重要。但是直觉来源于什么呢?如果你没有足够的科学素养,我认为直觉是出不来的。一个严谨的科学训练是所有直觉的基础,我不信石头里会蹦出孙猴子,经过非常多过去的训练和知识积累,逐渐开始品味、感觉过去的知识,在这个融会贯通的过程之后,有一天突然之间思想火花碰撞,就会突发奇想。

很多人会分享这种感觉,科学研究带来的这种喜悦,很难用任何其他的奖励所代替。我相信我的学生都会有同感,我每次有一个新的发现、新的突破的时候,我这样告诉我的学生,他们也会这样想,也会这样感受。我们在人类这个历史上,第一个做这样的发现,就是我们留给人类历史,留给这个宇宙的一些印记,留给人类文明史的贡献,所以我们每次有新的突破的时候,这种喜悦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我经常跟同学说,这比中了彩票、中了奖感觉都要好一些。

我在清华总是对我们的清华本科生讲,不要急功近利,不要太着急。我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学生,给我写信,因为我的亲人得了癌症,或者得了什么病,我一定要去做制药研究,甚至有的同学在清华跟我说,不想学习了,想赶紧去制药公司,其实对我来讲,这也是另外一种急功近利。

前沿最尖端的制药研究实际上完全来自于大学创新、研究所创新,我们的基础研究,就是基础研究创新,基础研究的发现推动整个世界的发展,这是根本的。大家有的时候会特别重视应用研究或者简单的最后一步,但是不要忘了所有的前提都是基础,像盖大楼,地基打不深,楼一定盖不高一样,完全一样的道理。作为一线的基础研究的科学家,我在 1997 年去普林斯顿大学做助理教授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与制药公司有关系,就是做基础研究的科学家。那时没有想到我们 2000 年一篇发表在《自然》的文章被制药公司发现,从那以后我们一点一点做到现在,做了 20 年。我认为,如果做生命科学的基础研究,反而更加可以对制药产生更加深远的重大的影响,所以过去 20 年间,我也在给一些跨国制药公司进行咨询,指导他们进行制药等等。其实也是想告诉同学们,其实基础研究做好了以后,再参与医学和制药的研发,效果可能更加显著,而不是急急忙忙先去。因为当时没有把基础打好去做药,可能只能做边角细碎的工作,反而担当不了重任。

我们太喜欢管,太喜欢按计划,太喜欢给一个框子框着学生

施一公:现在教育模式成绩是巨大的,首先肯定一下。我相信大家都同意这一点,中国学生经过中学、小学培养以后,竞争力非常强,什么竞争力强,就是考试。我觉得我们中国中学生的平均水平在高三毕业以后,在世界上很可能是前列。

我们的教学如此严谨,如此发达和先进,使得我们的学生中学毕业以后平均水平非常高,大学毕业的时候平均水平也非常高。大家有的时候很纳闷,为什么都这样了,中国的科学技术还没有领先于世界,中国的基础研究还没有领先于世界。其实这有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在里面,就是均值和方差的关系。

我们的教育模式比较单一,我们希望学生既不能太超前,也不能太落后,所以我们的均值非常高,但是方差很小,这反映在我们的大学教育、中学教育、小学教育。美国的学校恰好不是这样的,他们是均值并不是很高,但是方差非常大。有的时候我在比较,比如比较清华大学和麻省理工。我个人认为,如果按照学生毕业生的平均水平,我怀疑我们本科生考试能力都超过 MIT。但是如果比较每个学科前五名,无论计算机、化学、生物、物理还是数学,我们可能就不占优势了。我们的方差太小,均值非常高。这个问题可能跟我们的教育模式有关:我们太喜欢管,太喜欢按计划,太喜欢给一个框子框着学生。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也很踌躇、犹豫,对于一个社会来讲,经常是对个体好的事情,对整体反而不好:人通过细胞凋亡除去有害的细胞,整体才能健康。公平和卓越是矛盾的两个方面,过分强调公平会损害卓越,但是必须要强调公平。我非常支持高考,高考是唯一让农村孩子、家境贫寒孩子,在山区的孩子,摆脱自己贫苦命运的途径。但是高考一考定终身,大家意见很大。

在改革效果我不去评价,有些前沿省份开始分科,不选的科不去学了,进了大学以后,那些科的基础知识很差,这对于大学来说是非常难做的。在受教育机会比较少的情况下,我们的人口比较众多,又受非常浓厚的东方文化影响,怎么样鼓励创新是一个社会性问题,不是一两个人、一个部门能解决的,需要一个社会的思考和整个文化的改变才能够实现。

问:生命科学和其他科学有什么不同呢?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生物学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质?

施一公:这个问题非常大,有什么不同可以回答半个小时,具备什么品质可以回答一个小时。生命科学和其他科学很不一样,以下是我个人的观点,供大家批评。数学和物理是方法,数学是抽象思维,物理是物质道理,如果极端一点讲,我认为世界上自然科学研究的方法主要有两种,就是数学和物理。有人会较真,计算机呢?是数学和物理。化学呢?是物理的极致。物理有量子物理,可以解释几乎所有的东西,化学反应不过是量子物理的一个变异。生物学是一个大领域,比如做生物学的所有实验,比如做基因组学研究,要测序,测序技术是物理技术,是仪器。在我的世界里,在我比较粗浅的理解里,数学、物理、化学、计算机等等是方法,而生物是一个巨大的海棉,物理进来产生生物物理,化学、数学进来产生生物化学、生物数学以及生物信息学,生物对所有自然科学的基础学科都有巨大影响。

《科学》周刊提出的 125 个科学问题,超过一半是生命科学范围问题,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是另外一半。怎么样成为好的生物学家还是科学家都很容易:学好任何一门知识,或者有任何好的技能,都可以成为好的生物学家。

70 年代的分子生物学革命,因为物理学家引起的,80 年代、90 年代的生物数学、组学革命,主要是计算机和数学进来的,现在材料科学、工程科学进入生命科学,正在引发下一轮革命。对生命本质建设不断地发生,一浪高过一浪往前发展,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是最重要的应用还是在生命科学上。

我在河南省的时候生物比较差,数学物理还不错,化学比较一般,我最骄傲的是数学和物理。我的生物底子很差,为什么选择学生物?84、85 年的时候,我记得省实验中学老师说,将来是生物化学的世纪,我当时特别激动,当时我在想,化学合生物一结合,生物化学,是不是将来有生物物理、生物数学、生物计算机、生物工程,当时我没有听说过,都是自己瞎想的,当然都已经出现了。我对科学感兴趣,没有对生物特别热衷,很喜欢数学,但没有选择数学系。学生物以后,拼命地想学好,因为没有打好基础,兴趣不足,造成很多困难,我在清华在我的生物系同学里是比较差的。出国的时候,包括到国外,我的生物成绩也是比较差的,我在 90、91 年的时候,生物学成绩经常勉强及格,为了拿到奖学金,只好去数学系、物理系选几门课拿满分,直到后来才一点一点出感觉。我后来到博士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出了一点感觉,才发觉原来生物这么回事。当时没有人告诉我生物是一个领域,数学是一个方法,如果知道这个区别的话,我会更快一点,我老想拿数理思维想生物学问题,不完全是这样的,所以我走了不少弯路。

我直到博士四年级以后,才对生物产生浓厚兴趣,才坚持下来,一旦有兴趣以后,加上我认为生命科学确实是很伟大、很了不起,一发而不可收拾,现在回都回不去了。


施一公与参与对话的嘉宾和青少年合影

关键词: 施一公 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