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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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子是我们医院老年科的护士长,之前我们因为工作的关系有过交往,除此之外,谈不上有什么深交,相互之间也不太了解。
记得那是2012年下半年,当时我的大哥住进了病房,我到老年科的机会便多了起来,自然也常常找艳子,与她交流一些护理心得。
时间久了,谈的话题也多了。我发现,作为年轻护士长,艳子是一个做事比较全面的护理管理者,她吃得了苦,在病房里常常一忙就是半天,又敢于创新,时常有不少让人耳目一新的好点子。
2016年,艳子在与我交流时,提到了科内护患沟通交流会。护患沟通交流会,是每月由护士长或责任护士组织的交流活动,内容是护士与患者家属、陪护人员之间的沟通。
老年病科里大部分是老年患者,还有一部分是处于恢复期的肿瘤患者。这些患者多半身患不止一种疾病,所以长期来看,他们需要与疾病共存共生。因为像糖尿病、高血压、高脂血症、各种肿瘤根本无法治愈,所以有些患者对治疗的依从性很差,甚至自暴自弃。
每看到这种情形,艳子的心就很痛。她开始琢磨,是否能通过护患沟通交流会这种形式,重新点燃患者抵御疾病的信心。
我建议,可以请我的大哥做沟通会上的分享者,围绕他的分享,再让其他患者谈感触。
我的大哥曾三次肿瘤复发,有十多年抗癌经验,被人叫作“哈哥”。
于是,这个特殊的护患沟通交流会召开了。
责任护士提前通知了分管患者,不到两点半,医生办公室就坐满了患者,嘻嘻哈哈地甚是热闹,同老年病房常见的冷清相比,活泼泼地有了些生气。我也坐在角落里。
分享的主题早就定了,就是病友们与疾病之间的故事。
两点半,哈哥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瘦瘦的,光头,一米六左右的个子,身上戴着造瘘袋,一双眼睛亮亮的。
“哈哥”本名陈哈林,他刚参加工作时,在全县重点初高中当英语教员。那时的哈哥有点调皮,曾穿着民国时期的长布衫给学生上课,还成立了文学社,让领导感到他有点另类。后来他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继而又被调到文联。在那里,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发挥,名气也大了起来。
艳子搬了把椅子,请哈哥坐下。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坐下,而是给大家深深鞠个了躬。这个躬,似乎超过了90度。随着这个略有些夸张的动作,哈哥的造瘘袋轻轻晃动。我看到有的人已开始擦眼泪。
人群安静下来,哈哥开始讲述他独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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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54岁,自38岁起,肿瘤几乎一直与我形影不离。
2001年春节,我笑着拍着隆起的肚子,跟家人开玩笑说:“今年发福了哦,都有肚子了!”我的母亲却忧心忡忡,祖辈三代全是瘦子,怎么会出现胖子呢?于是她将弟弟叫到一边,再三叮嘱他年后带我去检查。
其实,有些症状早已出现——小便频频,尤其是夜里。但我并未将之放在心上,更未将偶尔出现的疼痛当作一回事,以为这些或许是劳累所致。
在弟弟的催促下,我去县医院做了检查,38岁的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腹腔里居然生了肿瘤。县医院的医生都是老熟人,纷纷督促我迅速转上级医院。复查的结果依旧是腹膜后脂肪肉瘤——我必须尽快手术。
38岁,正是一个男人走向成熟的年龄阶段。我的女儿还在读小学,父母年事已高,妻子还习惯凡事让我拿主意。
住进宜昌市肿瘤医院后,主刀医生对我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这种脂肪肉瘤本来危害不大,但现在的问题是肿瘤已经有篮球那么大,压迫了其他的器官,手术有相当的难度,你很可能术后醒不过来。”
“没关系,我做好了思想准备。”我强作冷静。
然而,当我一个人时,那难以割舍的亲情、未竟的事业、真挚的友情、无数的创作灵感,仿佛一张巨网,使我深陷其中,难以平静。7个月前,二弟因车祸身亡,父母一夜之间变得苍老,如果我的家庭再次上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父母能承受吗?女儿失去父亲怎么长大?妻子没了我怎么办?
手术前夜,我写下了三封遗书。写着写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阿兰,你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家……”
“女儿,如果爸爸不能陪伴你成长,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不当书虫,要当书的主人,要生活得不受人欺负……”
“老爹老娘,如果儿子这次醒不过来,请不要埋怨儿子没有尽孝……”
我背着她们,将遗书交给了弟弟,“你把遗书收好,如果我醒不过来,这一家人就指望你了!”弟弟接过遗书,我们两个男人在病房里抱头痛哭。
手术很成功,一个重达七斤九两重的脂肪肉瘤被取出来了,然而,病检结果却并不乐观——中度恶性。
考虑到实际情况,弟弟对我隐瞒了病情,谎说是良性,这一瞒,就是好几年。
在病床上,我又开始了创作。同时住院的21个人,出院时只剩下2个,我就是幸存者之一。
渐渐地,我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癌症。传说中的不治之症,我撞上了!
既然撞上了,在死亡线上走了一次,想起手术前的那张巨网,我更加忘情地投入到写作之中。
在写作时,我感受到内心的喜悦与安宁,“精气神”又回到我身上。
每次与朋友吃饭时,聊得高兴了,如果饭桌上有美丽的女士,我就会即兴在菜单上写诗,并当众用普通话朗诵,将之送给这位女士。久而久之,这种诗成了我独创的“菜单诗”。
通过这些“怪”的方式,我尽情欣赏生活之美,感受蓬勃的创作激情,结交志同道合的文友,每一天都过得那么热闹,似乎肿瘤并不曾来过我的生活。
然而,肿瘤却并不曾远离。十一年后,2012年6月,我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而且双腿上的浮肿再次出现。
医生诊断说在原先做手术的地方,脂肪肉瘤复发了。
我不得不再去曾经做手术的医院,开刀,放化疗……
我第二次从死神的阴影下爬了出来。
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我灵感的火花再次迸发,策划了《土家十碗八扣实施方案》,并为十碗八扣作诗10余首;编辑了《土家族文学原创丛书》(第二辑);写下的病床散文《外婆、廊桥》等三篇作品,获得首届“中国散文诗歌作家神州行”三等奖,并被组委会授予“神州优秀作家”称号。好景不长,几个月后,肿瘤第三次复发,尿血、便血的疼痛不断地折磨我。
有医生告诉我:你还有6个月时间。
十一年前那张巨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今天我却等来了死神的宣判书。难道在这张无情的判书上,我只能乖乖地签字,等待末日的降临?
那一日,我站在病房窗前,楼下车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嘈杂热闹的生活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我看到妻子提着给我买的午饭走进住院大厅,弟弟与她一起,两人边走边商量着什么,这一幕与十一年前何其相似,那时的我连死也不怕,现在还怕与病魔再搏击一次吗?不,我不能束手就擒!
在妻子与弟弟的陪同下,我在同济医院第三次靠着医生精心调配的方案,忍受常人难以耐受的化疗,度过了一个又一个“6个月”。
其间,痛苦时,我写诗;高兴时,我写诗。一首又一首诗,在每一个死神之影在门外晃荡的长夜里陪伴着我。
3年的时间里,我基本在省医院、县医院和家中来回。在病床上,我坚持每天写一首“微信诗”,出院后,仍坚持写。
2016年4月18日,我手术后第一次登山,走完了清江方山8000多米的绝壁栈道,并在途中创作“微信诗”,发表在朋友圈。至此,我已创作“微信诗”1029篇,其中许多篇相继发表在各大报刊、网络媒体上。
我常常对朋友说,虽然自己生病了,但脑壳还是好的。在医院里,与其说我是在住院,倒不如说是把办公室又搬到了一个地方,我除了治疗,就是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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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哥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同房病友老林对他带着疼痛在床上写诗的场景印象深刻,同时分享了自己年轻时候也喜欢写文章的故事。那时候他觉得很开心,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放弃了写作,但现在在哈哥的影响下,他也开始准备写回忆录。
整个分享会气氛融洽,哈哥谈笑风生,分享者老林热泪纵横,下面的听众一边鼓掌,一边流泪。不少患者商议,要把以前的爱好捡起来,比如画画、写书法、织十字绣等,想用它们来对抗病魔,在病床上有尊严地度过每一天。
会议不知不觉进入尾声,大家纷纷围着哈哥讨论文学,有的说诗,有的说散文,被围在中间的哈哥笑吟吟地站在人群之中,身上仿佛散发着一种光芒,使人忍不住想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
刚查完房的老王主任瞧见这一幕,赶紧推开人群,嘴里念叨着:“护士长啊,你别把我的哈哥累着了,他可是我的好老师!”
原来,老王主任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是哈哥的大粉丝,常常找哈哥点拨呢。
会后,哈哥即兴写了一首诗。
《与癌细胞周旋》
多少年你与我形影相随
我们共同走过了十五个春秋
那时我三十八岁
我曾经认为你太残酷
我的小丫头还在小学三年级
心头有些寒冷
可你并没有夺去我的生命
让我看到了我的女儿次第成长
直到她大学毕业
我依旧活着
尽管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比方说疼痛
比方说背后寒
可我依旧在和你和平相处
常言说:不怕人偷,就怕人惦记
其实有人惦记不一定是坏事
说明离开了我,你就无法生存
多好啊!我依旧面对那条河
任凭雨打风吹去
想想明天早晨
去睡个觉吧
癌细胞到处都有
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与癌细胞周旋——这就是哈哥分享的感人故事。这个故事影响到的不仅仅是患者,责任组长阿桂、小芳也深受启发。
事实上,疾病不会百分百占据患者的生活,总有些与疾病不同的故事,比如哈哥的写作,那是患者在疾病的反复折磨里,点燃生命希望的星星之火。
记得会后,我同艳子再进行交流,我俩共同认定,借助于沟通会的形式以及平日里无数次护士与患者的接触,护士就能成为这些故事的见证人,努力让这些积极与疾病抗争的故事探出头、发出光。
看似晦暗的疾病背后,那些努力面对生活的精神态度将如星星之火,慢慢变大、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