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介入调查清华北大“抢发”论文风波,张生家首度公布全部资料

2015-11-09 13:40 · 李亦奇

11月2日,张生家和他的学生龙晓阳接受记者的采访,并首度公布了他持有的全部资料,龙晓阳是有争议论文的第一作者。


因为一篇论文,北大清华两大名校、三名科学家,卷入了一场学术争议。

2015年9月15日,中国科学院主办的双周刊《科学通报》英文版发表了一篇关于动物磁遗传受体蛋白方面的论文,通讯作者为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生命科学联合中心学术带头人张生家。

而就在此前的8月22日,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谢灿对外公开了一封《关于清华大学张生家与北京大学谢灿关于磁感应受体蛋白项目合作中违背学术道德行为的情况说明》,请求两校立即启动调查阻止张生家投稿。

谢灿认为,张生家以合作的名义,拿走自己鉴定的基因、抗体,然后撕毁全部协议,抢发论文,违背了学术道德。

张生家则坚称,自己和谢灿的研究完全是两个领域,违背约定提前发文章属于“正当防卫”的无奈之举。

除了此前媒体聚焦的“北大清华之争”,张生家更一语惊人:事件的真正核心是清华医学院教授鲁白欲“窃取”他的成果。

很快,两校都联系杂志社,要求撤稿,但未果。

而两校成立的调查组至今没有拿出调查结论。

10月15日,论文发表一个月后,张生家接到了清华大学没有任何解释的解聘通知。

11月2日,张生家和他的学生龙晓阳接受记者的采访,并首度公布了他持有的全部资料。龙晓阳是有争议论文的第一作者。

谢灿拒绝接受记者采访:“我只有一句,请等待我们的文章发表。”

鲁白也没有接受采访。记者通过间接渠道得知,鲁白完全否认张生家的指控,认为这是他丢了工作、一无所有之后做出的反击,纯属捏造,没有可信性。

张生家&谢灿:协议还是聊天

2015年1月1日,张生家携夫人叶菁正式与清华签约任教,作为独立PI(项目负责人)。张生家受聘于生命科学院,叶菁受聘于医学院,张同时也属于北大-清华联合实验室教员。

此前,张氏夫妇在挪威科技大学分子生物学实验室任职,是2014年诺贝尔生物学或医学奖获奖者Moser夫妇的合作者。

张生家的研究方向是,如何将光遗传学和传统电生理学相结合来解析大脑空间定位系统GPS的细胞和分子机制。而谢灿擅长蛋白生化和分子遗传学,并在2012年就开始进行磁感应项目的研究。

“磁感应与动物的空间定位密切相关,弄清楚磁感应的机制,也就是解决动物怎么利用磁场进行空间定位。”按张生家的说法,2015年4月,他得知谢灿一直在做磁感应蛋白方面的研究,便十分感兴趣。

4月21日午后,张、谢二人会面,张生家说,谢灿当即表示乐意合作,并于当天下午将自己的蛋白基因给了张生家。临走时,还合影留念。

当天在场的还有牵线人逄克亮,鲁白的博士生,在张生家实验室学习,以及谢灿的学生覃思颖。

记者:谢灿说一开始误以为你是清华鲁白实验室的助手,所以将实验数据和相关资料都给了你。是吗?

张生家:初次见面谢灿就已经知道我是从去年挪威诺奖实验室回来的教授,是北大清华联合中心的PI,并知道我的研究方向。他在场的学生也很清楚。7月14日,我邀请谢灿参观我的实验室,他惊讶于我和夫人叶菁实验室面积以及在清华的条件(之差)。一直只有我和谢灿双方合作,整个项目鲁白并未有任何参与。

记者:您和谢灿之间究竟是不是一种合作?当时有签署协议吗?

张生家:我们一开始是合作。微信内容、面谈都很清楚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合作。没有(签协议)。我们都抱着试一把的心态,是否能做出来完全没有任何把握,在见面当天并没有提及或达成合作的任何书面或者口头协议。

据张生家称,6月初,他的大部分实验已完成,开始谈论署名问题并达成了共识:张生家为唯一的通讯作者。谢灿也在微信和邮件中确认,最初希望自己是共同的通讯作者,但之后出于对对方的帮助和支持,只做普通的参与作者。

8月7日,实验取得“突破性的结果”,双方正式讨论发表问题。谢灿给张生家发了微信和邮件强调了约定:

我的文章(关于磁感应受体MagR的鉴定和结构,生物物理学研究)先发表,张生家关于MagR的生物学意义,或者MagR的应用(包括磁遗传学等应用)后发表;或者我们上述两篇文章一起在同一家杂志上同时(side-by-side)发表。我们都同意你的上述文章不会先于我的上述文章发表。

谢灿强调,希望在任何情况下,不管是拿到结果之后的兴奋,还是在实验或者文章受挫时,都能遵守也尊重已达成的协议,而不因为任何原因擅自改变。

记者:你是否同意这个约定?

张生家:我同意谢灿的约定。但又提出了两点协议。一是,我的文章可以先送审,二是谢灿不能把 我的工作透露给任何一个神经学家。谢灿答应了,回复我的是“没有问题,目前除了你我没有和任何神经相关的人接触过,请放心。”我提出的是“agreement(合约)”他回答的是“agree(同意)”。

张生家出具的微信显示,谢灿同意并说“没有人会把同一个事情托付给两个不同的人去做的,这个不太道德。”

但之后谢灿告诉媒体“这完全是捏造,他像聊天一样提过,但我当时明确拒绝了。双方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怎么能叫协议?”

张生家、谢灿、鲁白:究竟谁与谁合作?

事后在张生家看来, “真正幕后操盘”的,是清华医学院副院长鲁白。他认为,鲁白是动用行政权力来抢夺研究成果。

8月12日,鲁白向清华校方举报张生家窃取了他的“学术思想”。

张生家则指称, “8月11日,鲁白知道我的课题有了重大进展,要求文章将他署名为通讯作者。我不同意。”

记者:这是很严重的指控,你和鲁白之间发生过什么?

张生家:2014年10月份,鲁白让他的学生逄克亮在我实验室学习动物活体电生理技。由于我在清华的实验室还没完全建好,资源也不齐全,很多仪器没有到位,我借用好几个清华同事包括鲁白的实验室和设备加快工作的推进,我和鲁白的关系就仅在于此。

很快,清华介入调查。据张生家方,鲁白还令人搜查各个实验室。

记者:鲁白搜查的说法有证据吗?谢灿此时知道吗?

张生家:检查没有书面通知。第二天(8 月12 日),我在和谢灿的会面中告知了鲁白的行为,谢灿表示很奇怪,说他都没有和鲁白接触过,并建议说既然鲁白实验室没有贡献任何实验数据和想法,按照国际惯例只能放在致谢中。

根据张生家的微信记录,4月到8月,他和谢灿一直有非常频繁的交流,在鲁白举报后,谢灿还关切地询问鲁白的调查是怎么回事,最后表态“我们是朋友,是合作者”。

但短短几天后,8月20日,谢灿拒绝与张生家见面,“要求他的文章发表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记者:怎么会忽然转变?

张生家:我觉得他完全拒绝见面很奇怪,故没有答应将电子版发给他,但我同意坐在一起看纸质版或者电子版的结果。他拒绝。随后,我得知,鲁白向清华科研院提交有鲁白、饶毅和谢灿三人的录音和签字材料,其中谢否认和我有合作,而是和鲁白重新组队。

“我在此坚决否认我和张生家之间存在过任何合作。”8月22日,谢灿在公开信中彻底否认与张生家的合作关系。“最早,我误以为这是单纯的鲁白实验室和我的合作。其后,逐渐知道张生家是独立PI时,意识到合作是我、鲁白和张生家三方进行的。”

谢灿拿出的一个佐证是,2015年1月8日,鲁白实验室的学生褚鹏程就以Email的形式提议开始和他进行磁感应项目的合作。

而张生家则说,6月15日,他就投稿事宜咨询鲁白,“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我在做什么”。

由于鲁白未接受采访,谢、张二人的说法均无法得以证实。

剽窃?“不得已的正当防卫”?

谢灿发出公开信时,张生家的实验和论文已经完成。张生家称,实验极易复制,提议先送出去审稿,但谢灿已拒绝跟他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通过清华校方与对方的沟通也以失败告终。

谢灿则认为,张生家始终拒绝给自己看论文的内容,是希望把自己从作者名单中删除并私自投稿。由于任何一个合作者不同意,会导致文章无法送审。为了防止“被人抢发”,张生家删去作者中谢灿的名字,改为致谢,迅速投稿。9月14日,文章正式刊发在《科学通讯》上。

张生家还说,他之所以选择提前发表,是因为这一期间得到清华的指示,“文章作者的署名由通讯作者自行沟通解决,学校不会用行政手段干预科研。”

记者:你原本不是也同意一起发文章,为什么会忽然提前发?

张生家:做出试验后,我要求谢灿保密,并且决不能泄露给第二位神经科学家,他答应了。但8 月20号左右,我得知结果被泄露给了北大清华中科院很多PI,23 日,清华科研院的一位教师告知鲁白正在实验室快速重复我的结果。

记者:所以你就提前发了论文?

张生家:时间非常紧迫。当时,谢灿一直不同意我先送审,还打电话给杂志社阻止我投稿。九月初,我得知有两位神经科学教授已经重复出和我一样的结果。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很快可以写出文章。在这危险时刻我只能把文章投到有过快速审稿经验的《科学通报》杂志上,并且将谢灿的贡献的质粒和抗体写在致谢部分,这也符合署名上的国际惯例和规范。

“此时,我认为张生家已经不可理喻了。”谢灿在公开信中认为,张生家始终在臆想国内外很多人针对他,为了国家利益,他需要先发表文章,很快就可以得到诺贝尔奖,任何地方都会请他,所以我需要让步。他还曾给在给龙晓阳的微信中建议张生家去看医生。

文章的发表对谢灿是巨大的冲击。据谢灿描述,他从2009年加入北大之后就开始启动磁感应课题,提供给张生家的磁感应受体的基因和磁感应蛋白的抗体是由他独立设计而成的。他于2014年12月送审的磁感应文章已经被《nature》的子刊《nature material》接受,预计两周后发表。谢灿认为,张生家拿到了他未经发表的基因和他们自主设计的对细胞进行光和磁场刺激的仪器之后,做了进一步的实验和研究,但最终发表的论文没有他的署名,就是剽窃。

记者:你文章有没有剽窃?

张生家:没有。我必须强调,我没有抢发谢灿文章里的任何结果甚至是有预示性的结果,我发表的文章和他的研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文章的发表是以充分尊重谢灿利益为前提的情况下,而我自己的利益受到严重威胁和损害时,迫不得已而采取的正当防卫。文章的署名根据实际情况和贡献大小,符合国际惯例和规定。

记者:外界说你的论文发布破坏了谢灿文章的新颖性和首发性。

张生家:谢灿只是提供了质粒和抗体,并没有贡献思路或学术思想。他做的是磁感应蛋白的结构和蛋白-蛋白之间的相互作用,如果我这篇文章是关于动物怎么利用磁感应来空间定位和导航的机制,关于磁感应的机制或者效应的文章,可以说我的文章先发表破坏了他文章的新颖性;但是我发表的磁遗传学只是个像光遗传一样调控神经元活动的工具,完全和磁感应不是一个概念和领域,他的文章可以照常发表,新颖性不可能受到影响,我文章的发表并没有损害他的利益。如果用了他的材料就认定我的文章必须迟于他的发表,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调查尚未公布,清华解聘张生家

在论文发表两天后,9月16日,谢灿接受了科学网、凤凰网等媒体的采访。而此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张生家一直保持沉默。

记者:你认为谢灿抹黑你,但为何之前不对媒体澄清?

张生家:校方一直制止,让我不要接触媒体,防止事态扩大,配合学校,清华一定会给我一个公正的交代。等媒体冷下来之后,清华会组织一个新闻发布会进行澄清。还说谢灿也不会和媒体接触。结果是第二天,谢灿接受媒体采访的单方面报道就出来了。

从八月下旬开始,清华和北大就分布成立了调查组,但时至今日,均未对外公布任何调查结果。

据谢灿表述,北大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他已经有了电子版,正式的结果校方会给我一份留存,官方不愿意公开,因为牵涉到很多事情,包括学校的声誉。但这点在北大宣传部对外的说明中被否认。

10月15日,远在挪威的张生家接到了清华的解聘书。张生家的学生龙晓阳感到“震惊”,他给分管科研的清华副校长写邮件,坦陈这一切“超出了我对社会、对清华、对学术的基本理解。”

“清华还没出结果,但我想解聘也充分表明学校的态度了。”谢灿说。

记者:校方是如何调查的?

张生家:调查期间,我几乎没有任何知情权。我任何的诉求都没有得到考虑,鲁白的申诉书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我请求和鲁白当面对峙也从来没有得到回应,我请求中立的第三方的机构介入调查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能默默等待学校的调查结果。长久煎熬的等待并没有换来清华公正的裁定。学校一再强调不能让我接触媒体;不给我任何知情权;不听取我关于学术调查的任何建议和申诉;九月中旬单方面冻结了我的研究经费;10 月15 号,我收到了清华人事处的停止聘用的通知。

记者:当接到解聘通知时你什么反应?

张生家:彻底的失望。因为调查报告都没有出来,学校为什么解聘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