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美国多年从事科研工作的鲁白,回国后所感受到的,并不仅仅是两国科研水平的现实差距,更为值得反思的差异,在于对科学文化、科学精神的理解和践行。功利目的驱动下的科学研究,让我们忽视甚至忘记了科学的本质在于对真善美的探求。为此,鲁白正积极倡导让科学回归到人们的生活之中,让人们永远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和探索心。前不久在接受《神州学人》记者采访时,鲁白深入阐述了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科学将带给我们怎样的改变。
■杨宇
“生活方式”在当下是个热词,“阅读是一种生活方式”“创新是一种生活方式”“艺术是一种生活方式”“运动是一种生活方式”“旅行是一种生活方式”……
鲁白,一位海归、教授、科学家,更是一位热衷科学文化传播的践行者,他对生活、对科学有着自己的理解,他正在推广“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作为当代的留学生、未来中国建设事业的参与者,不管你是否在学习自然科学相关专业,不管你将来是否会从事科研工作,都不妨去了解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科学”,并让它成为自己诸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永远保持好奇心和探索心,追寻科学和生活中的真、善、美。
科学生活的升华
记者:您曾在多个场合提出“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科学通常会让人想到科研、技术、科学家等,生活方式则是社会文化层面的概念,您却将两者结合起来,请讲讲理由。
鲁白:在说生活方式之前应该先理解什么是生活。随着中国人生活水平的提高,对美好生活的诉求会越来越高。很多人理解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在我看来,人有4种生活。
第一种,人有身体,那就有所谓的物质生活。物质生活讲究的是生活体验,人到世间来一趟不容易,一个人一辈子一共只有3万天左右,不能就这样潦草地过了。我曾见过一位香港女青年,她说她还剩下1万顿饭要吃,每一顿都要好好吃。对于“好好吃”,人们的理解并不一样。有时是菜肴的味道精美、做工讲究;有时是餐馆的环境幽雅,或有历史文化底蕴;有时就是与有趣的人在一起,共度良辰。
第二种,因为人有心,所以有感情生活。感情生活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在过去的人生中,你能记住的事情,多数是有感情投入的,一个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与感情生活相关。
第三种,人有大脑,可以用来思索、思考、思想,这种生活可以称为智识生活。智识生活中充满了想象和探索,我们做科学研究的时候,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或者总结出一种理论时,那种快感和幸福感,就是一种人生体验。
物质生活、感情生活和智识生活里面都有科学生活方式的成分,我特别想要讲的是智识生活。不只是科学家,普通人也爱探索,爱问为什么。就像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读侦探小说,因为人的内心有一种探索的本质,当这种本质得到满足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幸福感。他不一定要亲自去探索,还可能是看别人探索,从电影里、小说里,或是从科学家的生活中也能够体验到探索的乐趣,这也是一种人生体验,也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探索——推理——想象——创造,这些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第四种生活比较难解释,我把它叫做精神生活。精神生活怎么定义呢?不是我们通常说的与物质相对应的精神,我所说的精神生活是指当你超脱于现实,跨越时间,跨越物理空间,超越人类本身的时候,你所感受到的一种体验。
人有大脑,所以有智识生活;人有心灵,所以有感情生活;人有灵魂,这个灵魂可以体验到精神生活。宗教就是一种精神生活,但精神生活不一定是宗教。当你去海边,看一个小时大海之后你会感受到自然界的博大和你自己的渺小;当你思考宇宙的问题,思考生物进化的问题,用大脑来思考大脑这么复杂的东西时,你就会升华到一种精神生活的境界。
这就是我想说的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人生是用来体验的,一个人如果能活到90岁就了不起了,你可以把这90年的每一天都活得很精彩,也可以每天庸碌而过。美国第16任总统亚拉伯罕·林肯56岁被刺身亡,但他说过这样一句话:“In the end, it’s not the years in your life that count. It’s the life in your years.”意思是,重要的不是你活了多少年,而是这些年中你有多少生活。一个人可以活20多岁,每天都活得很精彩;也可以活90岁,每天都庸庸碌碌,没有什么意思。
记者:您将科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类似的,也有“艺术是一种生活方式”“运动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之间有何不同?
鲁白:我经常拿足球和科学来比较。为什么很多人不踢足球,却关心足球呢?因为足球里有精彩的故事,有精彩的场面,有从事足球运动的人,还有竞技的产物。这些因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科学有相似之处,足球是国际性的,科学也是国际性的。还有科学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非常有趣的人,和足球运动员一样,他们也有感情生活,他们之间也有竞争、有妒忌,也有各种各样很有意思的事情。既然可以有这么多人来喜欢足球,那为什么不可以大家都来喜欢科学呢?所以我说科学也可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你可以说“足球是一种生活方式”“运动是一种生活方式”“艺术是一种生活方式”,也可以说“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科学本身是一种生活,科学探索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生命的过程,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们在从事科学研究的时候,更多时候想的不是要发现什么东西,而是发现过程本身带给人生的一种体验。
为什么老百姓喜欢艺术?因为生活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不是简单地满足温饱,就会有一些更高层次的追求,这些追求中有一部分可以是科学,对于普通人来说,科学可以是他的诸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
对于科学家也是这样,虽然有的科学家会说“我的生活全部都是科学”,但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至少我不是。我是一个比较杂的人。你在清华大学校园里走一圈,你也会发现很多教授都有很多生活情趣。科学家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科学是生活的全部,科学家至少有上述4种生活中的3种,在偶尔的情况下还有第4种。对于科学家来说,科学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
对真善美的探求
记者:您能否讲一讲您所理解的科学的内涵,什么是科学精神?什么是科学文化?
鲁白:我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解释是蛮容易的,科学就是真、善、美。科学首先是求真,科学是探索未知、追求真理的过程,所以是真。善是什么意思?就是在做科学的时候一定要有诚信,必须要诚实。科学是做不了假的,一旦做假,总有一天会有人证明你是假的,你是混不过去的。科学的终极目标是发现真理,从事科学工作的人一定要实事求是。最后是美,科学发现的过程本身是美的,发现的东西也是美的。你有时候想象不到,宇宙的原理有时就是那么简单而美妙,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这样,达尔文的进化论也是这样。还有,DNA的直径是20纳米,为什么不是22纳米,也不是19纳米,恰好就是20纳米呢?而且DNA有两条链,一条是从上往下走,一条是从下往上走,科学家作出这一发现后觉得真是优美到极致。
这是从真善美3个角度来体验科学精神,这个体验,科学家体验到了,我觉得全社会、全民都应该来体验。
说到文化,现在这个词语被用得有点滥了,好像吃喝玩乐之类的东西都是文化。我宁可狭义地解释科学文化,也不要把文化说得过于宽泛。
科学文化是什么呢?就是我刚才所解释的科学精神。我们要传播科学当中的真善美。展开来说,科学文化中有许多我们可以推崇的东西,也有许多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缺失的东西,比如刚才说到的诚信。我曾经专门写过一篇企业管理的文章叫《诚信是有效领导的基石》,科学当中诚信也很重要,做人诚信更重要。我们这个社会恰恰特别缺乏诚信。我一直在想,中国和日本都是东方国家,那么差别在哪里?其中一个很大的差别就是日本人比较讲究诚信,到日本去买东西,你不会想到人家会骗你,在日本东西丢在餐馆里,过几天你回来拿,东西还在那里,不会有人拿走。
诚信是我们想要推崇的一个东西,无论是针对青年学者也好,面向普通人也好。重要的是,当面对强烈的目的和利益驱动时,你是否还能坚持诚信?
此外,我们还有一个想法要推广——不是什么东西都是为了要有用而去做。现在有了什么新的科学发现马上会有人问,这有什么用?科学从本质上来讲,是一种兴趣,是好奇心驱动的一种行为。科学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东西,那你说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因为我想要知道,所以才去探索,并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东西会有什么用而去探索。
我们现在这个社会,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讲是太实用了。对于青年学者来说,我觉得是太功利了,他们想到的是科学带来的好处,能得什么奖呀,是否能受到社会的公认呀,可以晋升呀买房子呀涨工资呀等等。人生不是简单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和解释的,我们的生活不完全是要追求目的、用处和功效,有些东西就是因为喜欢才去做的,这就够了。
记者:您的意思是说科学应该是一个很纯粹的东西,不应该带功利思想。现代科学最初是西方贵族的个人兴趣,随着科学的影响越来越大,逐渐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普通大众才会去关注科学有什么用处。您提出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究竟是对科学本身认识的回归,还是一种升华?
鲁白:我觉得有些概念要区分一下,首先要把科学和技术区分开,科学可以带来技术,但科学本身不是技术。
过去日本和中国很长时间都搞不清楚科学跟技术的关系。日本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说要追求技术,以为把汽车搞起来了,把计算机搞起来了国家就发达了。但是后来发现,把这些都搞起来之后,国家还是没有完全发展起来,还是落在美国的后面。最终日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政府把许多著名的科学家召集在一起,讨论怎么办,结论是要投入科学。
这就回到我刚才所说的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科学的确是有用的,可以变成技术,但如果过分强调技术这个层面,就容易以偏概全,忽略了科学的本质——科学是人类的一种智慧活动和心理诉求。
探索未知是人类的一种诉求。过去,科学是从贵族和有闲阶层开始的,都是拿自己的钱出来玩。今天,科学应用跟人民生活的联系越来越密切,科学变成了一种事业,国家出资,供养一大批从事科学工作的人,而国家投入的钱是老百姓的钱,所以普通老百姓就会问我投入了这么多的钱,科学家会给我什么回报?而回报最简单的一个衡量标准就是科学产生了什么技术,对经济有什么影响。
这种实用主义的想法,导致科学的很大一部分被忽略了,就是科学对人类文明和人类社会进步的推动作用。人们更多考虑的是科学能够带来什么好处,带来什么新技术,对经济有什么影响,而忽视了科学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部分,科学给人类带来了思想方式的改变,实现了对人类自身认识的突破,以及对自然认识的拓展。
科学本身是一种探索,比如我就是想要知道人脑是怎么工作的?人体是怎么工作的?比如研究天体物理,几十亿光年之外的东西,这些跟我们的现实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把探测器放到月球上、火星上呢?就是因为人类有这个需求。
科学探索与做工程、做技术不一样。做工程和技术,你可以说要达到什么标准,达到什么目标,通过努力就可以达到。比如我们要登月,那么航天器的速度要达到多少、重量要达到多少、燃料要达到多少,一步一步努力就可以实现。而做科学,你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它是一种探索,所以你没有办法预计某一天要达到哪一步,我到某一天花多少钱可以研究出什么东西。你大概会知道,让聪明的人、有激情的人来干,肯定会有重大发现,但你很难说清楚要花多长时间。
科研评价的革新
记者:您在美国从事科研工作多年,能否谈谈您所感受到的美国的科学文化?
鲁白:在发达国家,老百姓会越来越追求这一层面的满足感,比如美国公民,你不需要跟他强调科学有多么重要,不需要跟他解释科学研究会有什么新技术,会对经济带来多大影响,凡是科学要投入时,美国老百姓大多都会支持。
回国前我所在的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是一个国立研究机构,也是一个投资机构。美国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可以把其他方面的经费投入砍掉很多,比如军费、能源,而科学研究经费是下浮最少的;在国家整体经费增加的时候,科研投入又是增加最多最快的。在这个问题上,政府似乎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功夫来说服普通老百姓。
在美国,还有很多私人基金在投资科学研究,最特殊的是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The Howard Hughes Medical Institute,HHMI),由著名飞行员、电影制片人和企业家霍华德·休斯于1953年成立。HHMI投资的是“人”而非“项目”,只要被选上它就投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做什么项目它都给你资金。现在全美大概有300多位科学家获得该所资助,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大学和机构。
此外,像Facebook(脸书)创始人扎克伯格,还有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他们讲的最多的是改变世界,他们在使用或开发一项新技术的时候,所想的是要改变世界,而不是简单地说有什么用,或者赚多少钱。扎克伯格说过好多次,无论做什么事情,如果你只是想要赚钱,那么这个事情肯定做不好,而当你要去改变世界的时候,钱就会随之而来。
记者:我认为这是因为美国和中国的科研实力处于不同水平,美国的科学水平领先世界,所以他们要改变世界,而在中国,我们还有很多人则要“赶超”世界一流。
鲁白:这个慢慢会改变的,像清华、北大、中科院,还有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等科研机构,以及很多中国的科学家,已经不再说“赶超”了。科学本身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如果说“赶超”,感觉好“土”!另外,至少在北大、清华、中科院,已经有一批年轻的科学家,他们认为“我就是我,我是我自己”,他们在选择研究题目的时候,只用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我感兴趣的,不需要考虑别人怎么样,更不用看美国人是否也觉得这个事情重要。当然,这部分科学家在目前还是极少数,希望以后会越来越多。
记者:将科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在当前有何意义?
鲁白:就目前而言,我们一方面希望能够推广和传播科学文化,另一方面希望能够影响中国的科学评价体系。
中国现在的科学评价蛮“土”的,就是简单地用所谓的SCI影响因子的“唯分数论”。我曾经到一个研究所去访问,一位刚从美国回来的科学家说他今年刚发表了一篇文章,15.45分,连小数点后面2位都知道了。我问他发现了什么,他却不是那么有兴趣告诉我文章的内容。
最近,一位科学家告诉我,他的一篇文章送到Nature去了。我在想,你不要说那些,你只要告诉我你发现了一个什么东西,这就够了。你让我自己来判断这个东西的价值。只要是一项好的科学工作,即便不发表在Nature上,我也会欣赏;如果其研究不过尔尔,即使发Nature上面,我也不欣赏。
所以,我们想推崇一种科学评价体系,也可以说是一种科学文化:对科学成果的评价,依靠科学家,依靠同行评价,而不是一天到晚想着挣多少分数,想着会得什么奖。当科学评价和利益联结在一起,就会出现很多不应该出现的事情。
我也不是说“影响因子”的评价体系不科学,这种评价方法有一定的道理,最起码比以前“长官拍脑袋”的方法要科学多了。但是它把科学评价庸俗化了,比如5.5分的科学成果就一定比6.5分的差吗?这其中可能还有一些是负面评价产生的“影响”,比如一篇文章的影响因子很高,但很多人引用它可能是因为它是错的,别人要批判它。
我们希望能够将科学评价还给科学家,让小同行来作评价,而不是简单地以影响因子作评价。比如,在评价一个教师能否晋升的时候,国内很多学校会说你加起来达到多少分,然后助理教授可以升副教授,副教授可以升教授。我们清华医学院不是这样做的,我们是把这个人的工作送到世界范围内的12~15个小同行面前,问他们,如果这个人在你们学校,是否能得到tenure(终身职位)?美国加州大学就是这样做的,哈佛大学则更为严厉,他们会问这个人在你这个领域是不是世界最好?这个人的工作是不是比你好?你让别人说你的工作比我好这是不太容易的。我们还没达到这个标准,我们只是问如果让你来评的话,这个人在你们学校是否能拿到tenure。这个小同行对你的工作非常了解,你的文章他都看过,也许他会说可以。假如这12个人中大部分人都说可以,我们就会给他tenure。
(作者杨宇为《神州学人》记者,《赛先生》获授权发表,略有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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