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三郎本名薄禄龙,是上海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麻醉科主治医生。今年刚过而立之年的他接触麻醉专业 13年,而正式从事麻醉医师职业也已经 3 年了。
“大医院,小医生”是薄三郎对自己目前职业状态的描述,在这个市内知名公立三甲医院工作,每天接触的是来自全国各地形形色色的病患,“整个医院每天要进行100 多台手术,每个麻醉医师平均每人要负责 3 台手术。”
“每天,你服务很多人,但你还是需要一丝不苟地关照到每个细节,因为细节就能决定一个手术麻醉质量的好坏。你手上的药推了多少,然后观察的仔细程度,就能决定一台手术的成败。”他这样向我们形容自己的工作特点,“如果说手术室里总要有一个英雄人物,那么光环就让主刀医生去戴吧。我们麻醉师是保驾护航的幕后功臣,不过大多数时候,家属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
这位自嘲“不起眼的小医生”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大众所熟知的名字,网络世界里的知名科普写手“薄三郎”。这位科学松鼠会的活跃成员,曾为《外滩画报》撰写过包括《3D生物打印或引起新医学革命》在内的系列科普文章,也写诸如《医生的爱情》、《女麻醉医师》这类杂文。
2011年,他曾出版一本叫做《健康谣言终结者》的图书,以轻松幽默的语气将老百姓关心的健康观念娓娓道来。目前,他的个人微博上的粉丝已经超过 8万。
关于名字的来历,还有个小故事:因为这位日常工作繁忙的医生在闲暇时刻依然笔耕不辍,有个与他相熟的编辑一次半开玩笑地说,“你真是一个拼命三郎啊。”渐渐地,这个名号就传了出去。他也笑咪咪地接受了,“在我的生命里,一向与‘三’结缘,我出生在1984 年农历三月初三,一个龙回头的日子,做麻醉医师三年,就是没有小三。”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麻瓜之路”
我们与薄三郎约在长海医院麻醉科实验室见面。一进门,多数人都有点受不了实验室里弥漫着的那些化学试剂交互散发出的奇怪味道。“是麻醉这个专业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麻醉。”
在后来的采访中,这位毕业于二军大麻醉专业的医学博士告诉记者。因为中学时代最擅长的科目是化学,他曾经的理想是从事与环境保护治理相关的职业。
薄三郎祖籍山东,“一个靠海的小地方,然后是一片丘陵。在我们那个地方,自己村里的小学不是很好,所以就得到外村上学。到了十岁,又转到镇里上学,就又更远一些,骑车来回得9公里,有一段时间就不得不寄宿在别人家里。”薄三郎这样向我们回忆自己年少时代的成长环境,因为“寄人篱下”,自己从小比较成熟,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
“我们这种小地方长大的孩子,不如上海的孩子那样有机会接触各种外来的东西,连环画也没看过,《西游记》也没看过,更不用说什么新奇的玩具了。”在一个资源匮乏的环境慢慢长大,最令他自豪的事就是自己特别会念书,“基本上从小学到高中,读书从来没有让父母担心。”
薄三郎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考了全班第一,家里人送了他一只变形金刚玩具作为奖励,这可算是村里孩子中值得炫耀的稀罕货。拿着这只变形金刚,小小年纪的他心里默想,这该不会是自己这一辈子的人生巅峰了吧。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人生高峰其实算是高考那一年,他成为黄海边上那个才 100多人口小村庄里的第一个医科大学生,“关键还是军医大学,学费全免!”薄三郎说,仔细算起来,军医大学这个志愿应该是作为退伍老兵的父亲为自己决定的,“父亲对我说,有两门职业在什么时代都不会被淘汰。
如果读书不好,就去学做厨师,因为大家都要吃饭;如果能读好书,就应该去做医生,因为大家都会生病就医。”遵从父亲的人生智慧,薄三郎进入二军大,稀里糊涂地被编入麻醉学专业。“与别的医科学生不同的是,如果你决定做麻醉医生,一开始就会选择这个专业,而且在学习期间也要比其他医学生有更多的书要读。”
但他坦承,从本科到博士,他自己对未来要从事这个职业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我总觉得,医生嘛就是一个职业,如果有一天你不愿意做医生了,还有许多别的选择。”
这种对本专业的迷惘在他后来真正走上医者的岗位后渐渐得到修正,“你干得越多,可能对这个专业的热爱就越多。而当你越专业以后,你就会发现自己很难从里面再逃脱出来,是一种相互被抓牢的感觉。”
做了麻醉医生后,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在重症监护室工作,见识过各种惊心动魄的抢救。“一次,有一个病人心脏骤停,主治大夫不停地给他按摩心脏,做心肺复苏,大概坚持了100分钟病人的心脏才又开始跳动。其间有一段时间,病人其实已经什么反应都没有了,你可以选择放弃,也可以选择坚持,就要看大夫的经验、判断还有决心。你需要拥有非凡的勇气,当然还有非凡的体力。”
薄三郎承认,相比主刀医生,麻醉医生常被视为辅助性工作。于是,在麻醉医师的群体里,他们自嘲地称自己是“麻瓜”。网上有一组讲述“麻醉医生都懂的”心情漫画,同样深得他的赞赏。
其中有这样的内容,“群众一听说我是做麻醉的,都会夸赞,麻醉医生好啊,工资高,工作轻松,打一针就可以了。”“麻醉医生术后去巡房,病人会说,主刀医生真厉害啊,我都不怎么痛耶。”
薄三郎这样形容一个合格的麻醉医师对于一台手术的意义:“药物推进去,病患沉沉睡去,手术正在紧张地进行。(病人的)脑袋被打开了,心脏打开了,出了好多血,其间发生了一些特别危急的时刻,生命体征不稳定了,这个时候,外科医生会紧张,麻醉医生也会跟着紧张。但你一边紧张一边还得做事,你得把这个情况处理好。整个手术室,只有病患是无知无觉,安然度过。然后他渐渐醒过来,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就被送回病房。整个过程已经很完美了,然后你就默默谢幕,不要期待家属会感恩戴德。”
即便如此,薄三郎对自己的岗位充满自豪。“麻醉是科学、医疗知识、操作技能的混合体,它充满变数,又十分有趣。你能穿着宽松的睡衣裤,听着音乐,和外科医生忙于处理你的病人,感觉如何?”当然不是每一次手术都如同他所述的轻松美好。
薄三郎还记得,有一次值班,凌晨四五点突然接到急诊的紧急电话,有一台紧急剖宫产手术要做。普通的剖宫产手术做的是腰椎管内麻醉,但那一次产妇此前已在家中尝试过自行生产,失败后才急诊就医。小孩的上半身已经出来了,必须马上麻醉手术。最令他为难的是,产妇此前没有就医记录,“我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否有过敏史、禁忌症,盲目地推一针是要冒风险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尝试,可喜的是,此后的手术很成功。
“在这个世界上,若你最喜欢的地方是手术室,那就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在一家医院,若你最喜欢的地方是手术室,那就成为一名麻醉医生。”薄三郎曾在一次演讲中表示。麻醉学对于现代外科医学的意义可能要回到没有麻醉的时代才能凸显出来。
被伍尔芙尊称为“英国小说之母”的范尼·伯尼(Fanny Burney),曾描述过她恐怖的乳腺癌切除手术经历。“我上了手术床,一块丝质手帕放在我的脸上。七名医护人员围住了我,透过手帕,我看见闪闪发光的钢刀。接着是一阵寂静……当恐怖的钢刀刺入乳房,我无法控制地开始哭泣。我大声尖叫,并持续了整个手术过程,那简直是一种酷刑。”虽然痛苦,但这是一次成功的手术——她多活了29 年。
直到 1846年乙醚吸入麻醉的方式被发明,“科学才终于战胜了疼痛”。薄三郎说,一个好的麻醉医生,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行动迅速,思考力比较强。“大部分麻醉医生,在高强度的工作中是会被训练出来的,行动迅速,思考又特别具体细致,可以观察到一些很细微的事情,并且保证一切井井有条。”
大医院,小医生
第二次见到薄三郎,是我们的视频摄制组到他家进行拍摄。进门所见,一叠叠书籍从书架堆放到地板上,拿着钳子的薄三郎正满头大汗地试图修理其中一个轮子。不久,他就要第二次踏上赴美进修一年的行程。关于未来,薄三郎希望从事麻醉科学难度最大的心脏麻醉的研究。
不过,去美国之前,他希望先搞定家里的一切。看得出来,他修理家具时远不如手术室里那样得心应手。这处位于上海西区一隅的两室一厅,是薄三郎的妻子单位的福利分房。蜗居于此他挺满意。“依靠目前我俩的收入水平,完全不敢想在上海买房子这件事情。”
薄三郎与妻子相识于医大,当时一个攻读医科,一个读护士专业。“许多人都说从医久了,看破生死,人容易冷漠。我认为得分开看。”他这样说,“医疗也存在温情,但这种温情更多时候是隐藏在理性的技术里。”
薄三郎讲了一个“系领带”的故事。一次,长海医院的 ICU病房住进一个年轻病患。“与我年龄差不多,是个工程师,因为长得特别帅,有点像吴彦祖,惹得大家都禁不住议论。”他这样回忆。这位年轻人的病情恶化很快,不幸去世。因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家属接受不了,连给亡者最后整理遗容也悲痛得无法完成。薄三郎主动提出,自己给这位英年早逝的年轻人打领带。或许是因为从未给别人打过领带,或是这个场面太震撼,他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完成这个其实很容易的动作。“真不敢相信,那样年轻就去了。有的时候,生命就是很脆弱很残酷的。”
残酷的不仅仅是生命本身,薄三郎写过一篇《ICU里的穷人与富人》的文章,“许多人都会说,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生命这种东西是最平等的。对吗?在 ICU里面,我们收治各种各样的人。
有时,我们会收治两个几乎同一种疾病的病人,其中一位是大公司的经理,他可以用最好的资源抢救,花费近百万终于抢救回来。另外一位来自农村,抢救几天家里就没钱了,最后只好出院,等待他的可能就是死亡。”“大医院,小医生”,这是薄三郎对于目前自己身份的定位,“医院是个小社会。
在这里久了,可以看到人间百态。有些人特别有权有势,但来的时候一个家属都没有,很孤独;有些人经济条件一般,但家里其乐融融。”
医生里的文艺青年
“医生里的文艺青年。”科学松鼠会创始人姬十三如此评论这位老友。虽然薄三郎一直觉得这句话有待修正,“还是希望回归到医生的本职专业上去。”
不过,作为科普专栏写手的薄三郎知名度远远盖过麻醉医生薄禄龙,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薄三郎对写作的爱好,可以追溯到他的高中岁月。当时这个化学好得出奇的男孩是年级公认的理科学霸,但私底下,理工男的外表下却躁动着一颗痴迷文学创作的心。
“高中的时候,总想写点带有文学色彩的散文。但写得不好,很难把握。不过老师还是很欣赏我的作文,有时还会让我在全班面前读一下。”回想起老师的赞赏,薄三郎脸上有些掩藏不住的小得意。
同样是半个医生出身的冯唐曾公开打趣,“内心肿胀就得靠文字来消肿。”他的说法放在薄三郎身上很适用。进入第二军医大学之后,薄三郎就蠢蠢欲动,他尝试向《文汇报》、《上海星期三》等媒体大规模投稿,并发表一些短文。
关于写作,薄三郎走了一段很长的弯路。“我想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无论再努力、再观察、再体会,还是难有进步。”于是,他开始转向散文、评论性文章。经过一番摸索,他发现写科普文章才是自己的强项。“我有丰富的专业知识,其次经过以前的积累,写科普是个很好的选择。”
2008年,薄三郎开始集中精力写作,创作激情攀上顶峰。在当年那场国内奶制品污染风波中,薄三郎写了一篇《三聚氰胺身世调查》的科普说明文,至今仍可在许多中考语文阅读训练教材中读到。
2008 年 4月,薄三郎加入姬十三创办的科学松鼠会,成为第一批科普作家。姬十三至今已不太记得二人是如何神交的,“我知道这些年薄三郎从未停过写作训练,除了科普,他涉猎的文章类型很广,而且他的文笔在理科生里算很出色的。”在姬十三看来,薄三郎是一个很自律的作者,他从不拖稿,错别字极少。
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薄三郎是上海医生里爱读书的典型代表。看书对他来说,就是“阅读使我自己成为自己”。采访时记者瞥了一眼他的书架,社科、历史评论、小说、哲学各种类型都有薄三郎说,他的读书节奏几乎是狼吞虎咽,他每年可以消化掉近百本书籍。
2010年,薄三郎赴美国圣路易斯城进修一年,译著书籍《植物探险家》,同时将一年的经历感悟集结成书《三郎,你在美国都干了些什么》。而其后,他又出版了畅销科普书《健康流言终结者》,教普通人如何识别健康流言,答疑解惑。如今他的微信公众号颇受欢迎,新浪博客访问量累计超过32 万人次。
他把个人的网络平台经营得风生水起,“这其实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全凭你自己的设计和掌控,看最后能做出怎样的产品。”
2010年,薄三郎赴美国圣路易斯城进修一年,译著书籍《植物探险家》,同时将一年的经历感悟集结成书《三郎,你在美国都干了些什么》
薄三郎说,写作是他最基本的需求。以科学松鼠会为例,目前薄三郎每月为其写三四篇科普文章,主要针对生活中的实际问题。
此外,他还每月为报刊撰写 1~2篇针对家庭主妇的育儿专栏文章。生活里,他还坚持文字记录,每天把发生的事情白描式地敲进电脑。“算是一种记录,也许过几年翻出来看看,发现此前的生活状态,其实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最近,薄三郎正在筹划新书,以大医院中的小医生的视角,总结他从医这些年的观察和体会。“就像有人下了班打麻将,有人打羽毛球一样,写作就是我生活的必需品。”薄三郎如此总结,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