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和安东尼奥•弗里曼步入了医生的办公室,商量他们的下一个孩子的样子。
“玛丽,从你身上提出的卵子已经和安东尼奥的精子结合了,”医生说道,“我们筛选了一番,正如你们所见,还剩下两个健康的男孩,以及两个非常健康的女孩。”
“当然没有发现任何遗传大病的苗头,”医生继续说道。“接下来只要挑出个最好的就行。首先我们要考虑的是性别问题,你们想好了吗?”
“我们希望文森特能有个弟弟——有个玩伴,”玛丽说的是他们的大儿子。
医生表示明白,然后继续说道:“你已经指定了淡褐色眼睛、深色头发,皮肤要白。我已经主动消除了任何可能导致不利情况的潜在因素,比如过早秃顶、近视、酗酒和成瘾倾向,还有暴力倾向和肥胖等——”
“这些东西我们确实不想要,不过——”玛丽打断了医生的谈话。
“的确是这样,我们在想,如果能保留一些‘偶然性’,是否会更好,”安东尼奥补充道。
“我们希望给两位的孩子最好的人生起点,”医生回答说。“请相信我,人类固有的缺陷已经够多的了,孩子不需要再承受额外的负担。请两位记住,这仍然是你们的孩子,只不过会遗传你们最好的基因。自然受孕的话——就算一千次,你可能也不会得到这样好的孩子。”
弗里曼是科幻电影《千钧一发》(Gattaca)中的角色。电影中,原本一种用于辅助生殖的技术,却意外地催生了“自由优生”这一结果。虽然安东尼奥和玛丽只存在于电影假想的世界之中,但是,他们的翻版,也许正在以我们不曾料想的速度悄然出现——或者,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出现了。
《千钧一发》上映的1997年,距离医生们利用实验室技术帮助人们治疗不孕不育症已有10年之久。1978年,英国的路易斯•布朗(Louise Brown)成为了全世界首例“试管婴儿”——即通过体外受精(in vitro fertilization, IVF)成功诞生的第一人。第一家IVF诊所于1980年在美国开张。而今天,美国已有成百上千家提供体外受精服务的不孕不育诊所,这个国家有1%的新生儿都是体外受精的产物。
在电影《千钧一发》上映的那几年,医生们也在探讨,如何可以负责任地使用另一种更有争议的方法帮助母体受孕,这种方法就是“植入前基因诊断”(preimplantation genetic diagnosis , PGD):医师们从发育3天后的体外受精胚胎中,真空吸取8个子细胞中的1个,分析其DNA序列中与衰竭性疾病和致命疾病有关的基因。PGD能够鉴别出胚胎中由单基因突变所引起的疾病,例如囊性纤维症、镰状细胞疾病、黑朦性痴呆以及亨廷顿症等疾病,以及由于多余的染色体而引起的疾病——如唐氏综合症。早期的PGD技术,主要意在帮助那些容易生出有高患病风险的孩子的人——或是因为家族遗传,或是因为偶然的基因突变。
基因优生
预防或者治疗疾病并不是人们使用PGD的唯一原因,PGD可以让父母根据各人偏好,预先确定孩子的一些特性。在一些案例中,人们会根据PGD来保证新生儿不存在身材矮小、听力不佳等大众所认为的残疾。2000年初,同为先天性耳聋患者女同性恋夫妇莎伦•迪谢纳罗(Sharon Duchesneau)和坎迪•麦卡洛(Candy McCullough)探访了一家又一家的精子库,寻求先听性耳聋者捐助的精子。但是,所有的精子库都拒绝了她们的要求,或者声称没有耳聋者的精子。然而,她们却从朋友那里找到了需要的东西。2001年11月,她们的儿子戈万•麦卡洛诞生了,他几乎全聋,但其中一只耳朵稍具听力。夫妻俩不认为听力不佳属于身体健康问题或缺陷,相反,这是一种身份,一种教养。然而,许多医师和伦理学家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们对迪谢纳罗和麦卡洛蓄意剥夺孩子重要感官的行为进行了谴责。
性别选择则更为常见。过去十多年中,满怀希望的夫妇在选择孩子性别的花费上已经达到了18 000美元。一般情况下,这种选择是为了避免X染色体上的突变基因所导致的疾病:因为有两条X染色体,女孩罹患这些疾病的几率会大大降低,因为另一条X染色体上相应的基因拷贝,能够弥补突变染色体的缺陷。然而,正如电影《千钧一发》中的玛丽和安东尼奥•弗里曼,也有一部分的夫妇仅仅只是想要一个男孩或女孩:也许他们已经有了三个男孩,想再要一个女孩;又或者,他们的传统文化本来就是重男轻女的。虽然英国、加拿大以及其他许多国家已经明令禁止将PGD用于非医学的性别检查,然而在美国,这一行为仍然是合法的。美国生殖医学学会的官方政策如下:“将PGD用于性别选择,是为了避免生育患有遗传疾病的新生儿;出于非医学目的、单纯的性别检查是不可接受的。”不过,在2006年对186家美国生殖诊所的调查发现,有58家诊所默许人们根据偏好来选择孩子的性别——而这已经是7年前的报道了。我们缺少关于现状的调查资料,但生殖专家们确信,相对于从前,性别选择已经变得更加普遍。
“在美国,有很多诊所都在提供非医学的性别选择,”生殖研究所(The Fertility Institutes)主任杰弗里•斯坦伯格(Jeffrey Steinberg)说道。该研究所在洛杉矶、纽约还有墨西哥的瓜达拉哈拉都有分支机构,“我们每天都在做这种事情,今天早上就做了3例。”
定制现实
2009年,斯坦伯格发出声明称,除了性别选择,他还将在一段时间内为夫妇们提供孩子的肤色、发色以及眼睛颜色的选择。这份声明的根基,是冰岛的解码遗传公司(deCode Genetics)的研究成果。冰岛的科学家声称,他们仅通过观察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基因,就能够鉴定出他(她)的皮肤、头发以及眼睛的颜色。“人们是时候正视自己的欲望了,”斯坦伯格在英国广播公司对外宣称。这使得很多生殖专家感到出离愤怒。PGD技术的领军人物之一马克•休斯(Mark Hughes)在《圣地亚哥联盟报》中发声,斥责这一想法极其荒谬,《华尔街日报》引用了他的说法:“任何守法的实验室都不能这么做,一旦他们违背规矩,便会遭到主流学界的放逐。”同样的,解码遗传学公司的董事长卡利•斯蒂芬森(Kari Stefansson)在《华尔街日报》中直截了当地声明:“我强烈反对将这项技术用于‘订做’孩子。”生殖研究所甚至收到了梵蒂冈打来的电话,要求机构人员务必考虑妥当后再做决定。研究所于是收回了这项业务。
但这并不意味着,斯坦伯格与他志同道合的医师们,以及众多投资者,会将“定制婴儿”的可能性彻底忘记。“我依然支持利用基因技术造福大众,”斯坦伯格说道,“但是我吸取了一个教训:很多人惧怕科学技术,所以我们必须得放慢研究的脚步。”最近,一项授予基因公司23andMe的专利引发了不小的骚动。这项关于一个“基于生殖细胞的遗传算法来挑选配子”的专利于9月24日生效。23andMe基因公司将率先对有生育愿望的男女,以及一些潜在生殖细胞捐赠人进行基因测序。然后,公司会计算出,哪些生殖细胞结合后生育的小孩,能够产生哪些不同的特质。
在专利书的插图中,由上往下依次描述了诸如“低结肠癌罹患率”、“眼睛极可能是绿色的”、“100%能成为短跑家”、“活得越久越好”,以及“永远健康”这样的选项。所有的选项均作为概率事件被呈现出来,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23andMe基因公司无法完全保证一个孩子是否能拥有某种特定性状。他们的计算源于对成年人血液或唾液的基因分析,而这确实可以反映出对应个体生殖细胞中的遗传基因。在染色体中,每一个成熟的人类细胞的每一个基因都有两份;相反的,精子和卵子的每一个基因却只有一份,这两份基因会被随机选为配子(精子或卵子)中的基因。因此,每个配子都有其独特的基因。科学家们无法在不对其造成破坏的前提下,对单个精子或卵子进行基因测序。
“当我们最初开发这一工具并申请专利时,就想到了生殖诊所可能用得着它。但我们并不推崇这种想法,也没有打算这样做,” 23andMe基因公司发言人凯瑟琳•阿法里恩(Catherine Afarian)作了这样的陈述。虽然如此,医师们已然能够(或者不久之后能够)利用PGD完成23andMe公司的设想,为夫妇们提供一些选择——正如弗里曼为他第二个孩子所作的选择。
在2009年、斯坦伯格提出他具有争议的商业计划之后,研究人员已对我们体内不同基因所对应的不同色素,作出了更为详尽的揭秘。伊拉斯谟医学中心(Erasmus MC)的法医遗传学家曼弗雷德•凯瑟尔(Manfred Kayser)和同事发表了很多通过DNA序列,鉴定眼睛以及头发颜色的研究。他们的研究并不能辨别出每一中细微的色差,但已经足以通过基因辨别棕色、蓝色以及斑驳的蓝褐色的眼睛,以及棕色、黑色、金色和红色的头发。这类研究原是为了帮助解决犯罪问题,但是生殖机构的医师们却能够轻易地将其与PGD整合起来。根据他们正在进行的研究,曼弗雷德认为,在不久之后,他和其他科学家便能够轻而易举地根据基因来鉴别肤色。在更远的未来,他补充道,研究人员或许能积累足够的经验,根据基因判断一个人的发质、脸型大小以及体重。
现如今,遗传分析也能够揭示人体的各种怪异特征的可能性,这引来一些人的盛赞,而另一些人却不以为意。以“亚裔酒精反应”为例,ALDH2基因所对应的乙醛脱氢酶,能够将酒精代谢后有毒的副产物转化为无毒的酸。那些只带有一个ALDH2基因,或者完全没有这种基因的人在饮酒时会感到恶心或者面部发红。接近50%的东亚人,体内的乙醛脱氢酶并不活跃。而通过基因测试,我们也相当容易判断耳垢的粘稠程度,控制这一形状的仅有一个基因,其中的一个基因型会产生粘性的琥珀色耳垢,而另一个基因型则产生干燥的灰色的薄片型耳垢。还有一个基因,可以很大程度上决定人们是否能尝出的某些混合物的苦味,如球芽甘蓝、咖啡、卷心菜或者其他食物。
然而,人类基因的复杂程度的确令人望而生畏,以上的几个例子,都是“外在特性”与基因呈一目了然关系的特例。人类大多数的特性——哪怕只是耳垂形状、酒窝和头旋——都非常复杂,足以把研究人员难得团团转。这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有人能理直气壮地报道,他们根据基因判断出了眼睛和头发颜色。在中学里,老师可能会告诉你,眼睛颜色只是一个简单的孟德尔性状,一个或两个显性基因代表棕色眼睛,而两个隐性基因得到的是蓝色眼睛。但实际上,有10多种基因能够相互作用,从而影响虹膜的颜色。因此,我们可能永远也不能根据预测性的基因测试,来判断一些“多面”的特质——例如智力或人格。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婴儿的“定制”可能只能局限于一些最基本的特质,尽管这些特质对父母来说已经非常重要了,比如人类外形基本特征——脸型、体型以及肤色。
当《千钧一发》在1997年于影院上映时,电影所描绘的绝大部分场景仍是科幻;而现在,其中一部分已经发生了。目前,电影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差距,并不在于我们对科学技术的理解,而是人们对于技术的态度——就是一层窗户纸的距离。
“不受限制的PGD应用与发展,正在为夫妻和生殖专家提供前所未有的能力,于基因层面控制我们的后代。事实上,这就是所谓的‘滑坡谬论’。PGD的未来与克隆和基因工程紧紧联系在一起,它们正共同奔向新时代的优生学。它与纳粹的优生学不同,而是以市场为基础、完全个人化的。越来越多的婴儿将像消费品一样被订购和制造。”白宫科学和技术政策办公室科学法庭助理庭长塔尼亚•西蒙切利(Tania Simoncelli)在2003年如是写道。
以市场为基础的优生学,将会消除精英教育的迟滞观念。一个人的毅力、适应性和自我的修养,在基因改造所带来的先天才能与必然成功面前,已经不那么重要。尽管法律禁止基因歧视,但电影《千钧一发》中的社会,却分为了两个差别巨大的阶级:合法阶级——指那些拥有完美基因、享有卓著的工作以及最高质量的生活品质;低劣阶级——指那些收入来源单一,并且都是从事着卑微的工作,较为贫苦的一类人。优生学也承担着人群同质性的风险——相较于“自然人”,经过基因改造后的同质化人群更易受到疾病以及有害突变的威胁。
但在真实生活中,这类事件永远不会发生,对吗?
“需求正在增长,”斯坦伯格说道,“人们的选择也会越来越自由,到未来的某一天,几乎所有胚胎都会通过PGD产生。”